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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7日 星期六

台灣阿華摸索記(一)


                                  台灣阿華摸索記(1) 台灣阿華摸索記(2)  台灣阿華摸索記(3)


      




黃華和他的國家台灣一樣,命運都無從選擇,任您掙扎、拼命到滿身傷痕;甚至犧牲生命、家庭、財產,但是,台灣和她的子民們,依然坐着遙遙無期的政治大黑牢,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或許就在眼前瞬間………。

   黃華著作「別無選擇──革命掙扎」一書,他只書寫部份的生命遭遇和政治歷程,為福爾摩沙寶島做歷史的見証人,第二次世界大戰終戰後,台灣島上發生了那些事?人民遭受到什麼樣的待遇?今後,台灣人民還有希望嗎?

            劉蓮笙沒有任何的黨政色彩,他想用他擅長的鏡頭看過去、現在和未來,當劉蓮笙遇到黃華,書本和鏡頭結合,它們可以創造美麗、突破禁忌,以藝術呈現台灣和她子民的使命感,因她無從選擇,子民又不知團結………。劉蓮笙導演以他的鏡頭和您一起呼吸、共同歡笑、淚眼相看我們那夢中的國家──母親的容顏。

美麗的禁忌

OS:一個人要出生在甚麼地方?
甚麼時辰?甚麼家庭?都不是自己可以事前選擇的,也就是說:人人都是「別無選擇」地出生到這個世界來。而且,從小到老,一生的境遇,常常都會遇到「別無選擇」的時候。
    一個人從「牙牙」學話、學走路開始,幾乎都需要「摸索」,長大以後求學、做人、做事業,更是常常靠「摸索」或細心研究「摸索」。
   這是一部根據真人真事所改編而成的故事。

一個基隆囝,在臺灣這塊土地上接受中國式的教育,使他響應反共復國去志願從軍。
卻被這個「國家」機構誣陷23年政治牢。
在期間他做過送報員、送醬油員、送麵包員、咖啡廳boy、也當過老師、教授、圖書館工友、技術員、被當做流氓管訓、叛亂犯、 政黨提名的總統候選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都是他的經歷的故事
---美麗的禁忌-----字幕


故事發生的地點在1940年至2009年的台灣島嶼,主角是一個普通的小市民,他和島上所有的人民一樣──別無選擇,他的命運被大環境宰制者,他無奈、掙扎但力量微薄,無力回天。

    從台灣頭基隆到最尾端的屏東,主角用他的生命血汗寫下了一篇撼動人心的歷史生命史詩。
  終戰後的台灣,人民迎接從「祖國」來的200多萬個軍民同胞,從種族、文化、語言、社會制度所引發的衝突、亂象,讓主角在人性扭曲毫無尊嚴之下成長。他為了要扭轉時局改變現狀付出慘重的代價,同時圍繞在他身邊的大、小人物也淋灕盡致的將愛、恨、情、愁表現在這個大時代的故事裹,而故事的主角就是我們自己。
電影裏一幕幕的場景、嘻笑怒罵的對白和人物他們好像離我們年代久遠,但又好像是昨天才發生,在記憶中又糢糊又熟悉,經過了60多年,你又記得多少?

遭空襲的台灣頭~基隆
KU-SHU-KE-O-KU-SHU-KE-O-KU-SHU-KE-O-…」(空襲警報!)
每當空襲警報響起,阿宗(二十二歲後改名阿華)的二哥阿潭,就雙手握住手提大喇叭,不停用日語這樣大聲喊。一會兒,附近人家,大大小小,爭先恐後的,急忙跑上山中的大防空壕。
空襲過後,人們卻慢慢走下來。有時候,可以看到有人被背著或被扶著,好像手或腿已經受傷了,有的還在滴血。甚至有時候,可以看到抬著不幸被炸死的人,.親友沿路哭泣得非常悲哀。
不解世事的阿宗,小小年紀,就被這種悲慘畫面,深刻印在腦海中,久久不曾消失。
這裡是基隆市安樂區大碑頂的山區(即今日大覺寺附近),從這裡可以俯瞰基隆港的大部分。黃家就在這半山腰間。屋前有一塊二十坪左右的空地,空地上有兩顆大榕樹,大人可以乘涼,小孩子可以玩耍,也可以撒著糙米粒餵養土雞,土雞的母雞就帶著小雞群在那裡跑來跑去。右邊也是綠油油的一片菜園,屋後有一個自家用的小防空壕,左邊有一條山坡路,通往山中的公用大防空壕。
1945年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數月間,基隆常遭到美軍空襲。
基隆當時是聞名的國際商港,也是出名的『雨港』,因為大半年都是下雨天。
黃家的阿宗,就是基隆出生的。這裡就是『台灣的北端』,也是『台灣頭』。
台灣是一個面積不足三萬六千平方公里的島國。位於太平洋的西岸,靠近亞洲大陸東南方,也在中國大陸東南方的外海。
台灣與中國之間,隔著狹長的『台灣海峽』。常有要命的巨風大浪,衝擊著經過的船隻。數百年來,許多台灣祖先,就是經由這個海峽,乘風破浪、冒險犯難來到台
有人說,阿宗(台灣阿華)的故事很傳奇。
其實,許多台灣人民的故事與整個台灣的歷史故事,都非常傳奇!
只是,台灣人民總是別無選擇地遭受外來政權統治而無法發聲或根本被忽視。
原住民族生棲在台灣,不知已有幾萬年或幾千年?沒有確切的文字記載,無法確知。
但現代史家發現的,至少六千年前,台灣海邊平原已有人類貿易活動的遺跡。(見台北淡水河西岸的『十三行博物館』)
見諸文字記載的,可以說是海盜、漢人、日本人、荷蘭人、西班牙人、俄羅斯人、英國人、法國人等等,相繼開啟了『近代台灣史』。
接下去看本故事之前,請您先瀏覽一下15571945年間重要的台灣年表:
1557,葡萄牙人經過台灣海峽驚呼翠綠的台灣為〝Iha Formosa〞!
1616,日本村山等安率13艘兵船攻台,稱『高砂國』,稱原住民『高砂族』。
1624.8.26,荷蘭從澎湖進駐台灣,建城設政府,管轄南台灣。
1626.5,西班牙進佔基隆。
1628,西班牙進佔淡水。
1642,荷蘭人趕走西班牙人,佔基隆、淡水,統轄台灣。台灣人是荷蘭殖民地人民。
1661,鄭成功,率兵攻佔台灣、澎湖,趕走荷蘭人。台灣人民變成明鄭東寧王國之民。
      在此之前,鄭成功之父鄭芝龍與顏思齊等等曾經以台灣為海盜基地,行劫於台灣  
      海峽與中國東南沿海。
1683,鄭克塽投降大清帝國,台灣人民變成大清帝國子民。
1895,甲午戰爭,日本打敗清國,台灣變成日本殖民地,台灣人變成日本殖民地人民。
1945,二次大戰結束,日本放棄台澎,盟軍派中華民國蔣介石軍隊來佔領,舊金山和      約未簽定前,台灣人民別無選擇地在蔣介石軍政府統治下,領取『中華民國國民身分證』。             
               日本天年變中國天年
台灣人民別無選擇,又要調適身分

這是1945年十月初的一個下午,天氣很涼爽,許多鄰居,到阿宗家的門前廣場上乘涼聊天,阿宗的媽媽,不停地給人倒茶。
「這麼說,日本仔很快都得回去了?」
「不錯,台灣光復了,咱台灣人,再也不必受日本警察仔的糟蹋了!」
「今後,咱台灣人要受中國人管嗎?」
「對,以後就是中國天年了,也就是咱的祖國時代了!」
「瑞連兄,你去過大陸,卡清楚,中國人來管咱,敢一定會卡好?」住在山坡下的阿火叔,突然這樣問阿宗的爸爸。
阿宗的父母到過中國廈門、福州、上海、天津、北京、大連,做過生意。那些地方當時都是日本勢力範圍。他們家也在大連住過一段時間,阿宗和大哥、二哥都住過大連,妹妹小英就是在大連出生的。現在大哥還在大連看店。
「我想,應該會卡好吧。」阿爸點點頭說:「雖然,二三十年來,中國各地都很亂,做官的貪污都很厲害,但是,我想,總會改進的吧?」
「中國官廳,會像日本仔警察,那樣凶巴巴嗎?」
「不會啦!」阿宗的媽媽插口說:「中國官最好應付的,不管你出了什麼大小代誌,只要找個有夠面子的人,去講一下,再送一送紅包,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呢!」
這天彷彿是阿宗出生後一個最重要的起點。一天裡所聽到的新鮮話語,太多又太古怪:日本仔?祖國?中國?中國官廰?中國人?咱台灣人?大陸?警察仔等等許許多多詞彙,一下子跑進阿宗的腦子裡,到睡覺時,還摸索不清楚那些話語的意思。

那天以後,更是天天有客人到阿宗家裡來談天。
話題大部分是有關台灣、中國、日本,美國、戰爭、空襲災難、光復等等,大多數是阿宗聽不懂的,不過都叫阿宗非常好奇。
說什麼中國好大好廣!東北最冷!
杭州西湖景色最漂亮!
上海是有錢人的天堂,卻是沒錢人的地獄!
有錢人要享受什麼都有,沒錢人天天有人凍死、餓死在街頭。
有一條街道兩邊,,晚上窮人排排睡滿街,早上清道車經過,將凍死、餓死的一一撿起來,摔到卡車上載走。冬天特別多,有時候有好幾卡車之多。
有時候聽到一些慘遭轟炸的事情:
高砂橋頭(現在安一路口)那排大樓都被炸毀了!
有一家人都被炸死了!
紀家的幸運,最奇怪!整排房屋都被炸平了,單單他們那一家房子,片瓦無損,真是太奇怪了!

也有許多人擔心這個那個,面對新時代不知怎樣才好?
「我那大兒子,不知道哪裡弄到一些中國書回家,什麼古文觀止,又有什麼三民主義,沒早沒晚的,整天像個書癲一樣,讀個不停,說什麼,要做中國學生,或要做中國官,那些書都是不能不讀好的。」
「可不是麼,我那個孫子還不是一樣成天唸呀唸地,舌頭捲得怪怪的,也不知唸得對不對?我一點也聽不懂!」
「我呀,才真慘!日本天年,兒子念日本書,我聽不懂;現在中國天年了,孫子念中國書,我還是聽不懂!」
「瑞連仔最好了,會說日本話,又會說那麼多種的中國話。」
「對對,假使瑞連兄去做中國官,或出來選議員,那是最好不過了。」
「唉呀,你們快別這樣說啦,瑞連是個百姓人,做生意賺錢要緊,怎麼可以做什麼官不官的。」阿宗的媽媽急急忙忙擋住別人說下去。
「瑞連嫂啊,妳這就錯了,作官也可以賺錢啊。尤其聽說做中國官,最賺錢了!」
「你啊,究竟是沒去過中國,不知道厲害,作中國官賺錢容易,可是,斬頭更容易,你敢知?」
「不錯,中國官場翻臉無常、陰險無比,不小心說錯話,或得罪不對人,常常
會莫名其妙,就被抓去槍斃!」

「嗨,哲仁啊,什麼風,把您吹上來?」
瑞連笑咪咪的,從最後面的房間走到客廳來,對著坐在那裡的一位男士說。
「特別來看你老兄啊,呵呵,看你那樣子,剛剛一定又仙飄飄了?」哲仁先生,四十左右,文質彬彬,下巴尖尖,語音低沉帶有磁性。
「不錯。倒是你,我真佩服,說戒就戒!」
「我看你最好也要戒掉,聽說中國政府一定要戒除鴉片這東西!」
黃瑞連到上海就染上了鴉片煙癮,李哲仁也曾經染上,但最近已經戒掉了。
「到時候再說吧,眼前反正還不要緊,能享受一天算一天。」
「現在日本人都送走了,中國政府指派的大小官都底定了,新時代社會開始運作了,您老兄決定作什麼了嗎?」
「決定了,決定在哨船頭(中正區的一個區域)開一家福州式的澡堂,我已經請到一些福州擦背按摩師父,也請到揚州修腳的。還請了一位上海人做經理。」
「怎麼會想到做這一行?」
「我是這樣想,今後出入基隆港的大陸船隻一定多,大陸客也一定多,開一家這樣的浴室一定會有生意。」
「嗯,有道理。」
「那你自己呢?」
「有一位宗親要我去幫忙辦報紙。」
「還是不想做官?聽說,中國仔要找你去做局長或主任秘書的,不是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國官有什麼好做的?我做我的記者,自由自在,多好!」
「政治所以會髒?官場所以會黑?大概就因為像你這樣有能力的好人,不願意去當官,都讓一些壞人去做官!當然又黑又髒!」
「做官也是一門不簡單的學問和能耐哩!尤其要會『吹捧奉承』,又要『說變就變』,都不是你我這種人所學得來的,像那一位廖---
「你是說那個以前很日本、現在變成很中國的廖參議員,一年前還公開發誓說:『假使大日本帝國會戰敗,他就做馬在地上爬著,讓人隨便騎在他上面』?」
「可不是嗎?他現在幾乎開口閉口不離『三民主義』,逢人便祖國長祖國短,什麼歷史最悠久,文化最優秀,孫國父、蔣主席如何偉大又如何偉大!」
「我看他能迅速見風轉舵,說變就變,才真夠偉大?」
「倒也是,在中國官場上,這種人往往是最吃香的!我在北京見多了!」李哲仁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基隆人,曾經在北京擔任過戰地記者。
這時,突然阿潭,從左邊阿公的房間,急急忙忙的跑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阿…..…..阿母,阿…..阿公伊----

阿宗以為阿公睡過頭了,任憑人家怎樣叫、怎樣哭啊、唸啊,都吵不醒他。大人們將阿公,放在一個叫做棺材的大木盒子裡躺著。阿母、阿姑、阿嬸和其他許多大女生,老在那棺材前大聲哭、又大聲唸,還有一些尼姑、和尚也念經念了許多天,可是阿公始終沒有醒過來。
那幾天,阿宗和弟弟明義,妹妹小英都覺得家裡特別熱鬧,吃好的東西也特別多。尤其在那個棺材被抬出去遊街,又抬上山去的那一天是最熱鬧了。許許多多大人小孩排成一條好長好長的隊伍,跟在棺材後面慢慢地遊街,一路敲鑼打鼓,又有西樂隊的吹吹奏奏,好熱鬧啊!
大人說,這表示阿公已經死了,也有人說阿公已經升天作神。
「你只要做個乖孩子,打拼讀書,阿公在天上一定會保佑你!」這是大人們對阿宗說的話。

                   入學、搬家、轉學

 一九四六年秋天,阿宗到『安樂國民學校』入學,開始作學生讀書了。
     第一課就是:「你是中國人,我是中國人,他也是中國人,大家都是中國人。」
     當全家搬到哨船頭,開『小西湖浴室』,阿宗也隨著轉學到『中正國民學校』。
『小西湖』是新蓋的兩層半水泥房屋,佔地百多坪,二樓三分之一是自己住家,就在土地銀行右邊的巷子裡。
這時候,這附近,義一路和義二路都是平房,從『小西湖』二樓右邊窗門,可以很清楚看到義一路的市政府和憲兵隊,也可以越過憲兵隊,看到基隆港內的一部分景色:
白天,在陽光下,各種輪船靠岸,或來往行駛,和著深綠色的水光晃漾,好比一種旺盛景色;夜間,岸上電燈和海港大樓的窗燈、與各種輪船的燈光,從水面上反映出來的多彩多姿又幽靜的景色,令人遐思奇想。
「小西湖」大概是全台灣第一家福州式澡堂。開幕以來,生意一直很好。
顧客大多數是大陸人,商人,船員,或當官的,文武大小都有,什麼主任、秘書、局長、課長、團長、司令的樣樣都有。他們洗澡後,總是在二樓大廳裡的長形沙發椅上躺著、休息、按摩,喝茶聊天,甚至談生意或開會。
阿宗有時候,走進休息大廳,好像置身萬國場所,聽話都聽不懂,師父們講福州話或福州腔調的國語,客人講的有福州話、山東話、上海話,還有潮州話,溫州話或其他古古怪怪的大陸話,真是好奇怪!
「二哥,他們說的話你都能聽得懂嗎?」有一天阿宗這樣問。
「怎麼可能,中國地方那麼大,好多地方的話,根本不相通,一個人要想學會全中國各地的話,根本不可能。像咱阿爸會說三種以上,在基隆,大概找不出十個人吧?」
這倒叫阿宗感到又意外又驕傲。他看阿爸,和師父或客人說起話來,都很自然流利,還以為作『阿爸』的都有這種本領。

                 二二八?又奇怪又可怕!

   這幾天,浴室的生意突然不做了,小孩也沒上學了,師父們也都不出門。屋子裡所有的窗戶都用木板釘得密不透光,白天晚上都點著蠟燭,大人個個臉色都顯得緊張凝重,講話都非常小聲。
有時候,可以聽到外面連連傳來「隆隆隆,隆隆隆!」的聲音,好像有許多大卡車或吉普車經過義一路;偶而也聽到「砰砰砰!砰砰砰!」像鞭炮聲又不像鞭炮聲,只是這種時候,有些大人們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害怕的樣子,阿宗覺得好奇怪?可是大人們,絕對不准小孩子問話,也絕對不許走近任何窗門去探看。
這時候,黃父黃母和店裡的人都坐在樓下的客廳裡,靜悄悄地,好像在等候著什麼。
突然,大門響起「砰!砰!砰砰砰!」
門外敲門聲並不大,但很急促。門內的人似乎都屏住氣息,你看我,我看你。
劉經理定定神,終於最先站起身來,躡著腳步,走向大門去。
「什麼人?」他的台語帶有上海口音。
「是我,巷子口的太太,請快開門。」
劉經理輕輕開了門讓她進來,隨即又把門關得緊緊的。只見太太一臉慌張,急忙握住黃母說:
「你們阿潭是不是出去了?」
「是啊,他出去買一些吃的東西,我們人多,現在米甕裡快沒米了。」
「糟了!那一定是他了!」
「什麼?」
「有人看到一個年輕人,很像阿潭仔,被憲兵車抓走了…..
「哎呀,那怎麼辦?瑞連啊!卡緊啦,怎麼辦?」
「緊張什麼,放心好了,憲兵隊的隊長副隊長都是我們這裡的顧客,阿潭也都認識的,他們不會對他怎麼樣的。」
「可是啊,先生,外面都瘋、都亂了!前一陣子台灣囝,抓到不會講台灣話的就亂打。現在從大陸載來的中國兵,碰到台灣囝更是亂捉亂開槍了!全都亂了!全都發瘋了,全都不講理了!
「怎麼辦?怎麼辦?」黃母著急得激出眼淚來了。
「好吧,我這就到憲兵隊走一趟。」黃瑞連說著就要出門。
「可是,您自己也
「放心,我相信,隊長還不至於會對我怎麼樣。」
「老闆,還是讓我去,隊長總是我的小同鄉。」
「對,劉經理去最好了。」
然而,當劉經理披上夾克剛跨出大門,忽見一部軍用吉普車駛進巷子裡來。
「阿潭回來了!」
「副隊長載阿潭回來了!」
吉普車停在門口,阿潭躍身跳下車,劉經理和兩位師傅,趕快湊過去,幫忙搬下車上的兩包蓬萊米、一大塊豬肉和一些罐頭。
原來正在巡邏的副隊長,遇到走在路上的阿潭,擔心阿潭會被路上站崗戒嚴的士兵誤會,很危險,所以順便載他去運那些東西回來。
「現在各個重要路口,都有荷槍士兵,一不小心就會發生誤會,很危險的,所以我才順便載二少爺去。」
「您太好了,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您才好…」
「說哪裡話,我們都是好朋友,我應該這樣做的。」

浴室的生意恢復了,孩子們也恢復上學了。可是處處,依然存在著古怪的氣氛。阿宗感到大人們好像都有些神經兮兮,動不動叫小孩子「不要說話!」「不要亂問!」
「快去睡覺!」或「到別地方去!」「到外面去玩!」
但他們大人卻經常三幾個人,聚集在樓上的正廳裡,神神秘秘的,說到大半夜還不去睡覺。
特別是阿爸阿母和劉經理,經常和一些叫什麼伯仔、叔仔、阿姑阿嬸,有時候還和什麼局長、主任、委員等等說個不停。
有時候,有的人邊說邊哭,好像他們家出了天大的傷心事?
小小年紀的阿宗,對於大人們常常小心翼翼的說話,即使聽得到也聽不懂。
他只約略知道,好像有許多人被抓去,很可憐!那些被抓的親友跑來請求阿爸阿母、和劉經理幫忙。
「拜託拜託劉經理,救救我家唯一的可憐兒子,他絕對是冤枉的…」
「拜託、拜託,我向您叩頭下跪,救命、救命、
阿宗有時候聽到這種聲音,實在不懂是什麼意思?
他們好像透過阿爸阿母和劉經理,向那些常來洗澡的局長、司令或什麼的求求情。
至於救過多少人?救過誰?大概被救過的人,也絕對不敢聲揚出去。
但是,阿宗確實知道阿祥表哥,因為到新樂戲院聽了一次演講,進門的時候簽過名,過後被人按簽名簿,點名抓去。舅父舅母幾乎天天到小西湖哭哭啼啼。因為阿祥是他們的獨子,又尚未結婚,如果死了,他們兩老也活不下去了。據說當初警察局長一直搖頭說沒有辦法。但後來不知誰想出來的妙計,使表兄被安全救出來。沒有人敢重述,但全家都知道,因為阿祥雖簽過名,卻沒有註明地址、籍貫、年齡。同性同名何其多,而且一個晚上槍斃了許多人,屍體都是隨便亂堆在田寮河邊,有沒有人認屍也沒有人管。因此那天晚上,在被槍斃的人名當中,確實有一個是跟阿祥同姓同名的人,屍體大概也被領走了。 

         不喜歡上學的小孩子

阿宗、明義、小英和表姊阿蓮,在前廳左邊的方桌上用撲克牌在玩排長龍的時候,他們的阿母和舅母在右邊方桌邊也正在談話。
「阿祥的訂婚和結婚,八月一個月內全部辦好好,阿姑,您看好嗎?」
「好啊,越快越好!阮阿潭啊,十月也要娶某了。」
「什麼?您不是要等阿富回來,讓他兩兄弟一起辦嗎?」
「現在中國東北又戰亂了,阿富四個多月沒有消息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怎麼等他?最重要的是阿潭把人家女孩子的肚子弄大了,不趕快把人家娶過門都不行了!」
阿富就是阿宗的大哥,戰爭結束前,就一直留在中國東北照顧黃家在大連的生意。

表哥娶表嫂,二哥娶二嫂,阿宗都當花童,都賺到了紅包,可是也都被阿母收回去。
阿宗升二年級,小一歲的明義也入學。只是明義不喜歡教室,他寧願跑到新公園去騎在大炮管上或『騎馬相戰』『踢銅罐仔』,甚至寧可與妹妹吵架,也不願去上學。
妹妹小英,小三歲,長的很像日本洋娃娃。沒入學以前,她已經從留聲機和收音機學會了許多流行歌謠,特別是電影明星周璇的金嗓子被她模仿的唯妙唯肖。家裡大大小小,甚至鄰居朋友都非常喜歡聽她唱歌。不但爸媽特別寵她,家裡其他大人們也都特別疼她。她最常和爸媽睡在一起,穿的也最漂亮,好吃的東西,她最先能吃到,所以常常引起明義的不滿,故意找岔要罵她或打她;也因此,他也常挨阿母的責罵。
這時阿宗也和弟弟一樣,開始變得非常不喜歡上學,要不是二嫂或表姊每天早上逼他起床,他真希望永遠不要上學校。最好天天是禮拜天,高興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睡醒了高興到哪裡去玩就可以哪裡去玩,多好!
他常和弟弟逃學到海邊或新公園的山上去玩,有時候順便採桑葉回家養蠶,欣賞春蠶「吵吵吵」啃著桑葉的過程,蠻有成就感的。
廟口或媽祖宮口有布袋戲或歌仔戲,他們一定會檯著『長椅條』去等候。
他們更喜歡看電影。小西湖浴室後面的信三路上,有一家『港都戲院』,所放映的電影,他們幾乎片片都想要去看,三劍客、泰山、阿里巴巴四十大盜、神盒、真假王子、羅賓漢等等西洋片之外,還有中國片的西遊記、方世玉、廣東九俠、火燒紅蓮寺第一、第二、第三,一集接一集,他們越看越著迷,即使家裡的大人不帶他們去看,他們也會自己跑到戲院門口,拜託那些正在排隊買票的陌生大人順便帶他們進場。
他們有時會著迷到抓起竹枝子當寶劍,揮耍揮舞,扮像英俊俠客,要深入虎穴去搭救美人;有時拿到一支棍子,就學起孫悟空要大鬧天宮。
阿宗在學校裡沒學好『ㄅㄆㄇㄈ』注音,卻因為愛模仿電影裡的對白,學會了一些捲舌的北京話腔調。他覺得,學校的老師,特別是那些大陸籍的老師,都講不出像電影明星那樣好聽的國語。他很奇怪,教室為什麼不會用電影教學生?那樣學生就不會打瞌睡或逃課了

    194519461947部分大事記
194586,美軍在日本廣島,丟下世界歷史上第一顆原子彈。
       8月8,蘇聯在同盟國拜託下,向日本宣戰。隨即蘇聯大軍開進中國東北。
  8月9,美軍對日本長崎,丟下第二顆原子彈。
  8月14,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蘇聯迅速席捲整片中國東北。這同時,中共軍隊迅速悄悄溜進東北,配合蘇軍進行佔領接管,截取到大量的日軍軍火裝備。
 19465月,在國際壓力下,蘇軍全面撤出東北。中國國民政府大軍,接著開進東北。雖然接管到主要的大都市,但是中共軍隊,已經化整為零,退而潛伏鄉下,實際上已經掌握許多主要資源和優勢。
 1947年春,台灣發生二二八,中國東北也發生慘烈的國共對戰,兩軍打過來打過去,各地陷入戰亂慘烈不堪的狀態。最受災難的,還是人民,在那裡的台商,有的逃命跑回台灣,有的音訊全無。

『中國人』?『台灣人』?

 阿宗下午沒去上課,溜到港都戲院去看 「西遊記」。回到家,立刻掏出算術作業簿,急急忙忙作起算術習題。這同時,他聽到前面客廳上有大人們在談天。
    「阿阿富有…消息嗎?」這人講話口吃,阿宗聽出是『阿萬伯』,阿爸的換帖大兄。
    「沒有,完全沒有。」黃父接著說:「上個月聽說有一艘跑出來的商船在半海中被炸沉,尹阿母擔心得要命!
    「大連和東北許多地方,好像都已經變成共產了!」聲音低沉具磁性,應是李哲仁秘書,他接著說:「依我看,整個東北遲早會被共產吃掉!」
   「幹!中中國仔只會吃…吃台灣人夠夠!發生了『二二八』,不知反省改正,還…還要大力報復,濫…濫殺無辜,製造恐怖統治!」阿萬伯越說越氣結:「台…台灣人也真真沒路用!日本時代被日本仔邰到乖乖乖!中國時代,一個『二二八』,就被中國仔邰到驚破膽!但…但是,你看,人家共…共產仔就沒同款!」
    「我看,國民黨這種作風假使不改,不但東北,可能連華北也有危險,即使台灣,要是繼續這樣,遲早也會發生問題。」李哲仁說著,同時點燃一根香煙。
  「不會啦,中國政府不可能不改的。你看,現在不是要選國大代表去制定憲法嗎?而且今年年底就要行憲,行憲後,台灣的縣市長就要民選。」
    「番王兄,你呀,最注意的就是什麼時候選市長。」黃父笑著說。
    「當然啦,我從上海回到基隆老家,就是要做基隆市長,決心將基隆建設得漂漂亮亮!我就不信基隆市長非要日本人或中國人做?為什麼不可以讓基隆人自己來做?」
    阿宗聽到這些對話,覺得很奇怪,他們的口氣好像『台灣人』和『中國人』不同國?國語課本、常識課本,和老師所教的,明明都說『大家都是中國人』,為什麼這些大人不太承認?
                         
                       大哥回來了 
    徐風已有寒意,夕陽卻特別燦爛!
    港外,水面連接天邊,輝映著繽紛彩色光亮,把港邊公園照得多姿多彩。
    這時已經處處是男女老少。小孩子三三兩兩在草坪上蹦跳打鬧,或跑來跑去。大人有的單獨,有的成雙,有的三五成群,或漫步談天,或躺徉在長形椅子上。有的坐在自備的小板凳,抓住魚桿,在岸邊釣魚;許多好奇的人們,就圍在旁邊站著觀賞人家釣魚。
    大路上汽車很少,行人很多,穿梭著一些赤腳穿草鞋的人力手拉車。
    這時有部人力車,從碼頭,載著一對二十多歲的男女和一個小女孩,攜著大皮箱,沿著港邊公園,經過市政府,跑進土地銀行邊的巷子裡,停在"小西湖浴室"的大門口。
    『這裡就是了!』從車上跳下來的男士,非常自信又興奮似的。
    『你們是―――?』浴室裡的櫃台小姐很好奇地跑出來問道。
    『我們就是從大連回來的―――』。
    『大兄!』明潭從裡面看到,就大聲叫道:『阿爸阿母!大兄回來了!大兄回來了!』

    阿宗的大哥帶著大嫂及女兒,逃回台灣的過程相當驚險。中共佔領後,他們趕快將大連的產業全部變賣,換黃金,沿途作買路錢,逃到天津,還買一條船,才平安回到台灣。抵達基隆已經散盡錢財。但家人毫不介意,能平安回家,已經是萬幸!阿彌陀佛了!
    全家歡天喜地,祭祖又謝神,殺豬宰羊,大擺筵席,鬧熱了許多天。
    大嫂很會做衣服,不到一個月,就給三個小叔小姑,每人都增添了兩套新衣褲。
    她做衣服的時候,總會同時講故事,或講講中國大陸和日本的五花八門:
    ―北京人人都會唱京戲,即使三歲小孩也常常口裡哼啊哼的。
    ―上海、東京都比基隆大十倍,有電車,有高樓大廈,漂亮的大戲院,大百貨
      公司裡應有盡有,讓你進去就不想出來。
    ―蘇聯大兵到大連的時候,在街上會公開搶劫,還會強姦婦女,很可怕!那些
       日子,她都不敢出門。
     ―日本有一種蘋果園,只要給一毛錢,您就可以進去隨便吃,只是不能帶回家。
     阿宗和弟弟妹妹聽到大嫂說起日本有這種好地方,就約定將來長大以後,一定要到日本那個蘋果園去吃個大痛快! 
    阿宗的大哥大嫂回到台灣,在基隆住沒有多久,就搬到台北去做生意。
    做什麼生意?阿宗那時並不懂,只知大哥到了台北以後,突然變得非常了不起的樣子,每逢他們回基隆,總是全家最熱鬧的時候。
    他們不僅帶回許多漂亮和好吃的東西,也常帶電影機回來放映電影給大家看,鄰居和許多親戚朋友都會跑來看。在這種時候,大嫂突然變成家族中的大紅人,親友和鄰居的大女生,都格外喜歡圍繞著她說這個那個。
    這些變化,二嫂彷彿是看在眼裡,酸在心裡,尤其後來二哥也到台北大哥的「九九行」當差,更使二嫂感到委屈。
        「阿母大小心,大兄可以拿錢去台北開行做董事長,二兄只配去做大兄的奴才仔。大嫂在台北做董事長夫人,二嫂卻必須留在家裡做「查某丫」,不但要煮飯給一二十口人吃,還要經常受閻羅王的窩爛氣,二嫂實在歹命!」
        二嫂所說的閻羅王是指阿宗的三哥「黃明相」,他在省立基隆中學讀高中,正在準備考大學。他是全家最會唸書的。據說,他從小學到高中都是考第一,全家族幾乎把他當作天才,樣樣都特別尊重他。
        可是三個小弟妹和大嫂二嫂,加上兩個表姊(大舅和二舅的女兒),幾乎都認為他是最不講理的人,只要是他在大客廳裡讀書,任何人稍微弄出一點點聲響,讓他聽到,就會被他破口大罵。二嫂因為端菜或擦桌子,必須經常往來走動廚房、飯廳和前面大客廳,所以受他的氣也最多。阿宗三個小弟妹,也因常在房間或大客廳裡,扮戲蹦蹦跳跳,或玩厚紙牌,打三國,常常又叫又笑,自然更常吵到三哥而挨揍或罰站。除了阿爸阿母,家裡簡直沒有人不怕三哥,所以背地裡大家都叫他閻羅王。
                         基隆鬼月 
        傳統民俗,農曆七月是鬼月,基隆最特別,傳說或迷信都認為七月一日陰間開鬼門,八月一日關鬼門,這個月是鬼魂的放假月。
        陽間人家從七月一日開始就祭拜陌生鬼魂,基隆市是各角頭,或各社區,或各行業,輪流普渡,祭拜三牲五禮及各種物品,還燒金銀紙錢,供鬼魂好兄弟可以大吃大喝,又可以帶大量的冥錢回陰間。其實人們也就因為各地區拜普渡時間不同,可以互相輪流請客。據說日本時代禁止台灣人搞組織,基隆人就利用這種方式,輪流請客來聚會。
        七月十五日是中元普渡節,基隆市的各姓宗親會,除了各備美麗花燈花車結隊遊行外,還舉辦全市各姓的豬公比賽,而且每年輪流由一姓或一組姓氏宗親會,主辦主普壇的裝設管理。主普壇大燈在十二、三日就裝設完成,張燈結綵,花樣年年爭奇鬥艷,幾乎一年比一年漂亮,尤其電氣進步發達以後,開始有電動的、活動亮麗彩色的神仙、仙女,及各種活動佈景裝置,更能吸引全台各地的觀光遊客。
        輪到主普這一姓,譬如姓王,則這一個月裡,全基隆市裡姓王的,只要有能力,一定會找一天宰豬公大請客。於是,如果你在基隆有王姓親朋百家以上,則這個月從初一開始,天天有人請你吃拜拜,不必辦伙食了。
        今年主普不是黃姓,但小西湖黃家是黃姓爐主,三月底剛忙完祭祖宗親大會,又要忙著準備七月的花燈比賽及豬公比賽。阿宗的爸爸和一些熱心宗親會的頭人,常到桃園去找大豬公。最近在中壢買到一隻近千斤的神豬,他們請養豬人家繼續養護,最好到比賽時能超過千斤,而且絕對要守密,不可讓其他姓氏宗親會知道,再去買更大的。
        陽曆七月天下午,特別熱!窗門都打開,還開了電風扇,爸媽都為了宗親會的事到外面去忙,大哥二哥都在台北,三哥也到外面同學家去讀書,他正在準備考大學。
        這時阿宗三兄妹在大廳裡聽二嫂講故事,「周成過台灣」、「林投姐仔賣燒肉粽」,在二嫂口中說起來,女鬼簡直活靈活現,叫人雞皮疙瘩,然而,三個小孩卻是越聽越愛聽。
        「下個月就是農曆七月,鬼魂最多,你們要特別小心,千萬不要做壞事或偷懶說謊,不然鬼仔就會來找你們麻煩。」
        「二嫂,我們到哪裡可以看到鬼呢?」明義問。
        「在城隍廟裡最多,但是我們人的眼睛看不到,有人說有些老和尚就可以看得到,也有人說那些老和尚在念經的時候,你悄悄的掀開他的長袖子,也可以看得到,但絕對不能出聲亂講話。」
        「城隍廟裡鬼最多,那麼城隍爺就是專門在管鬼仔的囉?」阿宗問。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不過陰間最大的應該是閻羅王。」
        「那麼三哥就是最不怕鬼了。」小英突然乍舌說。
        「二嫂,你看過鬼嗎?鬼到底是什麼樣子?」明義很好奇地問。
        「我沒有親眼見過,不過我看過鬼火,也聽過鬼哭鬼叫。」
        二嫂說他小時候,常跟他爸爸從虎仔山的墳場經過,那死犯仔窯附近,到夜裡就有各種哭號似的怪聲音,加上又黃又綠的鬼火飄來飄去,有時會緊緊尾隨過路人的身後。
    「不過,你只要雙手合十,輕輕唸道: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好兄弟,冤有頭債有主,你我無冤無仇,請不要嚇唬我!。它就不會再跟在後面了。」二嫂喝了一口茶,接著說:
        「其實一個人平時不做壞事,鬼就不會跟你過不去的。去年我媽媽開刀,住在大醫院,我每天下班後,都必須到醫院去陪伴她到半夜才能回家。可是那幾天,正巧是二二八事件過後,河邊天天鎗殺了許多人,田寮河水都變成紅色了,白天幾乎都沒有人敢走路。可是我因為第二天又要去台北上班,即使三更半夜也必須從那裡走路回家。死人又臭又難看,僵直的,彎曲的,各種怪模怪樣的可怕形狀都有,加上鬼火閃閃,海風冷吱吱,可真使人驚破膽!」二嫂說到這裡,縮一縮脖子,又顫顫的說:「當時我一路唸著阿彌陀佛,又不斷發願今生今世一定盡力做好人做好事,七月中元給他們多燒銀紙錢。」
    她認為,幸好她平時孝順父母,又不曾做過害人的壞事,所以當時才能平安走來走去。她相信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做好人走到那裡鬼都會敬重你三分。做壞事,死了以後,還要遭報應。
       鬼故事聽得最多的那一陣子,阿宗一個人走在黑夜的路上或巷子裡,只要聽到一點怪聲音,或瞥見任何古怪影子,就趕快雙手合十,不停唸起『阿彌陀佛』,並盡量反省懺悔所犯的過錯,發願以後一定要認真讀書做好孩子。
    可是,天亮以後,又可能忘得乾乾淨淨。瞞著家裡說是要去上學,其實是將書包藏在屋後王家的沙堆裡,跟弟弟跑到新公園山上去撒野了。有時候身上沒有錢,還悄悄偷出家裡的空酒瓶或醬油瓶,到雜貨店換錢去買『菜頭鹵』、『蕃薯粿』或捞金魚。有時候,甚至於幫助義一路油漆行的福龍仔,偷出一罐油漆去變錢。然後去大吃零食。這樣子,自然會常被發覺,也常挨打挨罵。可是打歸打,罵歸罵,卻照樣逃學、偷瓶偷罐去撒野。 
               1949年上半年大事表
194911,魏道明辭職,陳誠繼任台灣省主席。
           1月31,中共軍隊進入北平
           4月6,警備總部拘捕台大及師範學院學生200
           4月8,19名學生被判罪,釋放百餘人。
           4月19,省警務處破獲『七洋貿易行』經營地下錢莊。
           4月21,毛澤東,朱德,命令總攻擊,渡過長江。
           42526日,大量飛機,由上海飛台。
           4月26,各地物價暴漲,市場呈混亂狀態
           5月1,戶口總檢查,省主席陳誠兼任國民黨省黨部主員。
           5月19,台灣省政府、台灣警備總司令部宣告自20日起,全台灣戒嚴,
                       基隆,高雄兩港宵禁。(1987715才解除,達38年)                       
526,蔣介石抵高雄壽山。
           5月29,上海撤退之軍隊,駐屯在台北、基隆各中小學校裡面。 
               度日如年(被討債的滋味) 
 春天剛剛過去,天氣一天天轉熱了。
    剛考完第二月考,學校的禮堂和操場突然變成阿兵哥營房,學生都不准走到那邊去。
    阿宗已經是三年下學期了,明義是二年級,本來上課都是全天,突然學校宣佈暫時都上半天課,體育,勞作,美術,音樂幾乎都不必上課了,這是他們兩個小兄弟最高興不過的事了,這樣每天有半天不必上課,也不必逃學了。
   他倆已經非常厭惡上學了,也非常不願意呆在家裡。
    『閻羅王』讀書第一名,他們倆個都是二、三十名,讀得還有什麼意思?
    在家裡,二嫂老訴苦,『閻羅王』老要罵人打人,表姊和阿母成天都在忙,阿爸若不是躺在二樓半的小閣樓抽鴉片煙,便是陪朋友去泡老人茶館。全家的大人除了罵他們,不讀書不學好,或叫他們不要吵不要鬧之外,根本沒有人想到要跟他們玩一玩,或問一問他們需要甚麼?也因此,越發覺得呆在家裡真沒意思。
    就這樣,他倆的野性一天天增高,眼見就要達到巔峰了,突然,從台北連續來了許多人,有溫和,有兇巴巴的,但都是要爸媽替大哥還債或交出大哥大嫂。彷彿平地掀起大風暴,把黃家摧毀得零零亂亂,也把阿宗明義從巔峰摔下來,再也野不起來了。                
    大廳裡,有五個來討債的,只見阿宗的二嫂一臉苦苦的,小心翼翼地在應付著。
    一個姓王的胖子正在打瞌睡,他旁邊一個三十歲左右,打扮相當美艷的太太,不停地抽著香菸;另有兩個大約四十歲的婦人坐在一邊的八仙椅子上,臉上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有一個高瘦的張先生,背著雙手來回踱著步子,突然坐下來嘆著說:
「都快六點半了。」
「我看啊,我們又是白等了。」
「到底,你的公公婆婆到哪裡去了?」
「我實在不知道,太太,我只知道他們是出去向朋友借錢。」
「那麼,今天到底會不會回來?」
「會的,只要借到錢,一定會回來的。」
「這麼說,借不到錢,就不會回來了?」
「不不,先生,他們一定會回來的,也許就快回來了。」
「好吧,那就再等等吧。」
「你不等,我也要等,我非要等到他們出現不可!幹,欠錢不還,躲起來想要賴掉嗎?哼!沒那麼便宜!」
太太,妳做做好心,一定一定先還我兩百塊,兩百塊就好。我小女兒躺在醫院裡,非要那些錢不可。妳做做好心,救救我的小女兒。」
「歐巴桑,實在很對不起!現在家裡實在一點錢也沒有,爸母才會到處去借錢的。」
一個婦人突然插口說:「你們摸摸良心看,區區幾百塊,可是我們家的生命根啊!我們一家大小生病要看醫生,或有了三長兩短要買棺材,全都指望那些錢啊。你們摸摸良心看,這種錢,你們怎麼忍心吃我們?」
「不、不、不,我們一定會還錢給您的。
二嫂這般低聲下氣地應付著,在房間寫功課的阿宗越聽越受不了。他真恨不能立刻變出幾百萬鈔票,將大廳裡那些討厭鬼一個個趕出去!
最近這幾天,他這種幻念特別強烈。
兩個禮拜前,大哥大嫂突然失蹤,債權人紛紛跑到基隆來。一個禮拜裡,爸媽被逼得沒辦法,只好將家裡的現金和珠寶都傾出來;可是依然應付不了,第二個禮拜開始就不得不到處去借錢,或躲躲藏藏的,一直與討債的在捉迷藏。
阿宗年紀稍大以後,才約略明白,原來大哥大嫂拿著家裡的信用及房地契在台北經營的『九九行』是錢莊,基隆、台北一帶很多人去存款,包括許多親友,利息很高,當初黃金猛漲,『九九行』吸收的存款去買黃金,靠漲價去付存款者的高利,可以大賺。但國民政府在大陸節節敗退,退到長江以南,上海不保,什麼市場也沒有了,靠黃金賺不到錢。加上台北最大的錢莊『七洋貿易行』被查,就在所謂『七洋八洋』大風暴波及下,『九九行』及台北市太原路、長安西路的許多錢莊都一一應聲倒閉!大哥大嫂就在倒閉前天徹夜裡帶著女兒跑得無影無蹤,所以累及家裡慘兮兮!
這幾天,浴室生意也做不起來了,師父們已有一個禮拜不來了,一些女傭也都回家了,一直在小西湖幫忙的兩位表姊,大舅父和二舅父的兩個女兒,也都回舅父家去了;三哥已經考上大學,卻因為體檢發現有肺結核,本來都在家養病,這幾天家中出了變故,當然待不住,大概跑到同學或其他親友家去了;二哥也在三個月前就到鳳山去當兵;小英則天天隨著爸媽跑;所以留在家裡的只有二嫂母子、明義和阿宗。
應付討債折磨的擔子就等於完全落在二嫂一個人肩上了。
阿宗和明義這幾天放學回來,就乖乖在爸媽的房間裡寫作業,同時也順便照顧正在娃娃車中睡覺的小姪兒。沒有零用錢也沒有心情往外撒野了。
「妳爸媽可能會去找哪個朋友,妳知道嗎?」
「我實在不知道。」
「妳一定知道的,只是不願意告訴我們罷了。」
「好吧,妳不說,我們也不走,非要等到妳爸媽出面講清楚不可。」
接著大廳一片沉寂,掛鍾「啷!啷!」敲了七響,顯得格外響亮。早上到現在,來討債的,不下二十人,大都在下午四、五點鐘以前離開了,就剩下這五個人還不肯走。
這五個渾蛋,也真有耐性,都七點了,還不快滾!阿宗一肚子火。看樣子,今天更難熬過去了?這五個渾蛋不滾,二嫂就不能去煮飯,真渾蛋!
這時,明義大概也餓得光火了,突然站起來,粗粗魯魯地去搖晃著哇哇車,搖得嬰兒「哇-哇」哭叫起來。阿宗慌張起來,趕快過去要抱起小姪子,正要狠罵弟弟兩聲,明義卻搶先大聲叫到:「二嫂-快來噢,阿和要吃奶了!」
阿和就是二嫂的第二個兒子,出生不到半年。
「就來了-」
二嫂彷彿暫時可以放下千金重擔,喘了口大氣似地,立刻趁此向客人道歉一聲,匆忙跑進房間抱起嬰兒,掏出奶頭塞進嬰兒的小口,才煞住了哇哇聲。
「阿宗,你到大廳去。」
「二嫂,我肚子很餓-」
「我比你更餓呢,可是,我現在能去煮飯嗎?」
阿宗真有一萬個不願意,去陪那些渾蛋,活受罪,太不值得了!但他還是乖乖地出去,只是順便把鉛筆簿子也帶了出去。
他一句話也沒說,就坐到大廳右角的一張方桌上寫字。他一向是最懶得寫字的,但此刻不寫字,又能做什麼?這些人越看越討厭,寫字總比看他們好多了。
「小弟弟,你媽媽到哪裡去?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歐巴桑。」笑話!即使知道,打死也不會告訴妳!阿宗肚子裡嘀咕著。
大廳裡的人,好像都相當失望又相當疲倦地互相望了望。
「我看啊,再等下去也是白等的,不如早一點回去算了。」太太突然熄掉煙蒂,從椅子上直起身子,並且推了推尚在打瞌睡的先生。
「算了,我也要回去。」先生也站起來了。有感染性似的,其他人也坐不住了。
「小弟弟,你去叫你阿嫂出來一下,說我們要走了,有些話總要對她說一下。」
「好的,好的。」阿宗有點意外的高興,這些人終於要走了,今天總算可以過關了。他兩步做一步地離開大廳,剛轉彎,就見到二嫂已經走出來,懷中的嬰兒還在吸奶。
「真對不起!」
「妳就對你爸媽說一下吧,躲躲藏藏不是辦法,問題總要解決。這樣拖下去,你們家生意都沒做,更沒道理。」先生頓了頓又說:「我想,乾脆請你爸媽去委託一位律師,把全部的債權人都召集起來開一個會,大家當面商議一個妥當的解決辦法。」
「是是是。」二嫂連連點頭。
「對對,就照先生這個辦法,叫妳阿爸阿母卡緊去籌備。籌備好了就通知我們,免得我們天天空跑,明天我也就不再來了。」
「是是是
「喂,人啊,起來了!走了!睡得像豬一樣!」太太一臉不高興地用力搖晃著先生。
            流亡軍政府與難民潮──湧到台灣 
二次世界大戰末期,蔣介石、邱吉爾、羅斯福與史達林被視為同盟國的四大領袖。大戰結束,同盟國勝利,中國名列世界五強之一。蔣介石代表勝利的中國政府,不但迅速的接管了中國的絕大部分領土,而且代表盟軍接收了緬甸、越南及台澎等等一大片英、法、日殖民地,勢力之大,東亞稱雄!不可一世!
但世事多變化,不但羅斯福已經逝世於大戰結束前數月;邱吉爾在戰後第一次英國大選就已落選;而且蔣介石也在戰後一年(1946),就遭到毛澤東領導的共軍全面公開反叛。雖然,他也迅疾下令大軍鎮壓,但開高走低,不到三年,由勝轉敗,到1948年底,中國大陸絕大部分的江山已經變色。
1949101,北平變北京,共產黨當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成立。
國民黨當家的『中華民國政府』在同年1015日從南京遷到重慶,1128又遷到成都,129最後只好轉到代表盟軍佔領的台灣台北來上班。
所以,此後的『中華民國史』,實際上應是『中華民國政府流亡台灣史』。
而實際上,在此之前的數個月裡,就連續有大量的中國軍隊及難民逃亡到台灣,尤其基隆市許多大街小巷已經變成難民區或臨時軍營。
台灣警備總司令部在1949519就已宣告戒嚴及基隆、高雄兩港宵禁。
228」事變後的台灣人民,大概已經被蔣介石大軍有效鎮壓後,嚇破了膽,對於百萬難民及六十萬大軍突然加到已有六百萬人口的台灣社會,所造成的大災難,也只有乖乖配合,忍氣承受了。 
那五個人果然不再來了,而且此後,討債的人漸漸減少了。究竟為什麼?阿宗並不知道,大人們也沒告訴他;固然,即使告訴他,他也未必能懂。不過,他那時已經相當能夠推想或猜測某些事情了。他猜爸媽大概已經採用了那個張先生的意見,請人出面把事情解決了。至於怎樣解決,解決到什麼程度?自然就不是他所能夠懂的了。
他只見到,不久以後,房子就有三分之一押租給一個山東人開菜館,只剩一半多繼續經營浴室。而且據說浴室的股權已有一半是屬於一家開餅店的老闆,出租房子的押金加上餅店老闆拿出來的股金,全部拿去還債還不夠,所以偶而仍有人來討債。
甚至還有一個債權人告到法院,跟黃家打官打了一年多。
他依然見到媽媽還要向人借錢,也標了許多會。他明白,這時他家依然欠別人不少錢,至少他和弟弟不但領不到零用錢,甚至學雜費也沒繳,他想他們家已經變的很窮了。

    這天他吃過晚飯,到樓下去洗澡。大池間只有兩個人,他幾乎可以在大池裡游泳。本來這種時候是生意最好的;但這兩天生意突然壞透了。
因為忽然有許多大陸人來到基隆,有阿兵哥,也有普通的男女老少,聽說都是逃難的。他們大多是暫宿於路邊的騎樓走廊或巷子裡。他家的巷子裡這兩天已經住滿了一些這樣的人。他們只用帆布、木箱版或鐵皮,亂七八糟的,簡簡陋陋的搭蓋個避風雨或換衣服的歇腳處而已,不下雨的話,他們幾乎是露天而睡。
大概因為巷頭巷尾被搞得又臭又髒,許多要來洗澡的客人,走到巷口,就掉頭而去。
他洗好了澡,走到樓上大廳去燒香。阿母叫他早晚負責給神明公媽燒香。最近他燒香時,都會順便祈求神明庇祐他們家早日復興。今天他正在拜拜時,忽然聽到阿母說:
「美珍、阿桃,妳們去把樓下最後面那三間個人池房間都清理出來,請外面的太太她們和另外兩家有小孩的都搬進來住在裡面。」
太太的丈夫曾是一位團長,他們昨天下午才到這巷子裡來落腳的,她有兩個女兒,小的還在餵奶,大的叫霓兒,跟小英同齡,一來就跟小英玩在一起。
「阿姑,可是這樣,我們生意會更壞的。」阿桃皺著眉頭說。她是大舅父的二女兒,一年前就在這裡幫忙了,大舅父是七堵鄉下的農夫,黃母就是在那裡出生的。
「傻孩子,阿姑怎會不知道呢。但是,我們是人,他們也是人,妳忍心讓我們房間閒著,眼看她們帶著小孩子在外面淋雨嗎?」黃母似乎一時忘掉自己也是困難重重。
也許由於她去過中國大陸,對大陸人的災難較易發生惻隱之心,或許也可說這是一種對時代性災難的認命與同情。
她眼見巷子裡被人搞的髒髒臭臭,生意都做不成了,不但不抱天怨地,反而盡量騰出家中的空間讓一些逃難的婦孺搬進去住,並且盡力協助解決她們的許多困難。
至於為什麼會忽然出現這麼多的阿兵哥和逃難的,阿宗當時根本連想也不懂得想。他只是有點奇怪,這些阿兵哥為什麼那樣髒兮兮?
衣服褴褴縷縷的,帶著破爛鍋和各種奇形怪狀的行李,「基哩嘎拉」、「基哩嘎拉」的,要死不活的,難看透頂。
「這簡直是一群什麼啊?」
「這種兵仔,怎會不打敗仗?」
「你看,那個囝仔兵,最多也不過十三、四歲吧?」
「他們大概都是很久沒有吃飯了吧?」
「真是災難啊!」
當初阿兵哥一批批從碼頭走上大街,阿宗曾聽到路邊人們這般議論紛紛。隨後,他看到他們學校有二分之一的教室和一大半的操場被充作臨時軍營;其他的學校大致也有同樣的情形。同時,在許多山邊下與車輛較少的街邊或路邊,到處出現了破陋木屋,茅屋或鐵皮房子;許多地方也增加了大量的賣包子饅頭、賣牛肉麵或拉三輪車的。整個港市好像突然變得萬分擁擠、髒亂又不安定!

「老鄉,大家都是被共產黨趕到台灣來的。你運氣好,混到警察幹,有宿舍有薪水又有紅包,不愁吃穿不愁住;可是我們這些運氣不好的,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找不到,只不過在這水溝邊擺擺麵攤,混碗飯吃,你還想把我們攆走?你說,你要把我們攆到哪兒去?難道,非把我們攆到太平洋去不可嗎?」
「去他奶奶的,誰敢攆我,我就跟誰拼,反正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喂,你們當警察的,要耍威風,為什麼不去對共產黨耍?只會對我們這些苦難老百姓耍,算老幾麼?你們要是有種,你們要是真正負責任,你們應該先到大陸去把共產黨攆走啊,把我們的田地要回來還給我們!」
當時阿宗看到這些逃難的竟敢跟警察大人這樣吵吵鬧鬧,真是又驚又怪!在那時以前,他所知道的台灣人,看到警察就活像遇到閻王府派出來的牛頭馬面,渾身不自在。
在這段時期裡,不但可看到攤販常跟警察吵鬧,也常可聽到、或看到攤販對阿兵哥、或三輪車對警察,或阿兵哥對車夫,或車夫對車夫、阿兵哥對阿兵哥等等之類的吵架,甚至在大路上大打群架。這許許多多,給人一種怪怪的印象,老以為大陸人又髒又亂又愛吵架,特別是阿兵哥,有好一陣子,最叫人又害怕又討厭!
他常常可以聽到浴室中師傅們,氣憤地閒談著阿兵哥的各種可怕的事情,譬如:
說什麼中和又發生軍車輾死人的事情啦;
或台北又有阿兵哥強姦小女孩啦;
桃園發生軍人強姦殺人啦;
有一個上士愛上台南新丁一個妓女,愛不成,就帶了機關槍到那妓女戶去「搭搭搭」,殺死了那個妓女,又殺死了老鴇和十多個妓女,最後再用槍對自己的腦袋開花。
最轟動的是,有四個阿兵哥把一個演戲的漂亮女人,脫得盡光,反綁在床上輪暴。後來這四個人都被抓去公開槍斃。
有一次,阿宗從學校走路回家,遇見許多人圍攏在義一路和信四路的交叉口,不知在圍觀什麼,個個臉色都不好看,說話也都小小聲,也不知說些什麼,聽都聽不清楚。基於好奇,他從人群中的空隙鑽進最裡面去探看。
不看還好,一看卻差一點嚇死了。他僅僅撇見了一眼,趕快掉轉頭鑽了出來,心跳猛烈又雞皮疙瘩,急急忙忙趕回家。
原來他所看到的是一個穿軍服的人躺在馬路上,身上流著一大灘紅血,大概就是因為強姦婦女或做什麼壞事被公開槍斃在路上的。
這使他許久不好過,腦海裡老浮現那灘恐怖的紅血。師傅們也屢屢警告說:小孩子,不要亂跑!不然會被抓去做囝仔兵!或抓去賣掉做苦工!使他久久對阿兵哥都怕怕!
不過,當時他非常不明白,爸媽為什麼一點也不害怕?而且老是幫助阿兵哥?
也許就是因為這許多種種可怕的流言不斷嚇唬著他們,又眼見家裡日增的窮困,使他不僅不再往外撒野,而且漸漸變得認真讀起書來,他已經非常後悔以往逃學不讀書。
「黃明宗,你太用功了,下課時都不肯歇歇?」有一回同班的林元新這樣說他。
「你不知道,以前我根本不讀書,現在如果不趕緊加油,恐怕將來就畢業不了。」
林元新一家人是從廈門逃難來的,他爸爸在大陸當過縣長。現在住在新公園下的一個非常破舊的公家房子。同屋的也都是逃難的人家,他們都住得非常擁擠,一戶四五口人家住不到三坪地。阿宗去過他們家,林媽媽非常客氣地招呼他。
「我不信。」
「不信?你可以問林敏才。」
林敏才是他們班的級長。
「我信你就是了,不過,你的算術不都是一百分嗎?」
「可是,我的國語和常識,簡直一點都不懂!」
這些日子,儘管阿宗拼命用功,也只做到算數考一百,但其他的,卻樣樣搞不好:不會寫作文,不會標注音符號,更不曾背好一篇課文;尤其是常識,最叫他頭痛了!
「亂講,剛剛老師問到鴉片戰爭的故事,你還不是答得非常快嗎?」
「唉,那是因為我--」他吱吱嗚嗚的,欲言又止。他不便說是因為爸爸抽鴉片,所以對鴉片戰爭的故事,印象特別深刻。不必花腦筋去背,也能記住:林則徐是反對鴉片的大英雄;鴉片戰爭以後,帝國主義就不斷侵略中國;鴉片煙傷害中國最大,中國想要復興強大,就必須永遠禁絕鴉片煙!可是,他爸爸卻天天抽著鴉片煙?
爸爸為何要抽那壞東西?難道爸爸不明白那是害人害國的東西嗎?難道阿姑、阿叔阿伯他們也都不懂這個道理嗎?他們為什麼不勸阿爸呢?有時候,阿宗真想自告奮勇去向阿爸勸說。但是,阿爸何等威嚴,誰怎敢去碰?他和明義也不知被阿爸罰跪多少次了,見都不太敢見他,只要聽到「阿爸來了!」都會發抖,哪裡還有膽子去勸告呢? 
         1949大事年表
     8月1  國民黨總裁辦公室設在台北草山。
83  國民黨非常委員會通過『反共救國方案』。
85  美國發表中國問題白皮書,等於表明不支持國民政府。
12.9  國民政府行政院開始在台北辦公
1210  蔣介石從成都逃出飛抵台北
                             註:蔣介石在1949.1.21被迫引退,總統職務已由李宗仁代理。
                  但蔣介石依然以國民黨總裁身份在指揮軍政大事。
1215  .吳國禎任台灣省主席,保安司令官。
1225  .中國共軍五團兵力進攻金門古寧頭,全軍覆沒。
這一戰役底定中國與台灣分隔的形勢。也即金門古寧頭戰役,決定中國與台灣的分立。 
1950大事年表
31  .蔣介石總統復職視事。
38  .陳誠任行政院長。
317 .周至柔任參謀總長。孫立人任陸軍總司令。
322 .國防部設總政治部,蔣經國任主任。
(這個制度學自蘇聯,也好比中國明朝的監軍制度。)
516 .蔣總統演講宣示『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
618槍決陳儀。
623 .美國表示不再供應台灣軍事援助。但,
625 韓戰爆發。
627 .美國宣布,『台灣中立化方針』:
1.第七艦隊阻止中國攻台。
2.阻止蔣介石軍隊反攻大陸。
3.台灣的將來由聯合國探討。
628 .國民政府外交部聲明:原則接受美國對台灣防禦提議。
82美國考慮軍援台灣。
84 .美國第十三航空隊開始駐台。
128 .蔣介石對美廣播公司發表:
 聯合國如以海空軍助我國軍反攻大陸,韓戰即可轉敗為勝。
1220  台大校長傅斯年在省議會答詢中腦溢血逝世。
1227  行政院通過『戰士授田草案』。反攻大陸成功後,戰士憑證授田。 
1951年大事表
17  基隆市長第一次民選:
林番王.8,167票     陳炳煌.17,658票     謝貫一.34,905
114  吳三連當選台北市長。
223  國父紀念月會
    總統命令各機關、學校、軍隊、工廠、民間團體。於每月上旬舉                         辦『國父紀念月會』。
226  中(KMT)美簽定『軍事援助協定』。
    美國務卿聲明:軍援台灣用於自衛,非進攻大陸,乃中立台灣。
2.台灣中立化政策不變。
3.台灣問題等韓戰結束後由聯合國解決。 
   領袖要「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
            林番王卻要番巴巴 
早上開『國父紀念週會』,校長致詞後,接著一位身穿中山裝的中年人開始演說。
要知道,國家興亡人人有責,我們的國家民族正遭遇到歷史上最重大的危難!大陸上千千萬萬苦難同胞,在萬惡共匪統治下,正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求生不能,求死不成…
可恨的毛匪澤東還要驅策大陸青年到北韓去替俄寇侵略南韓,說什麼偉大的『人海戰術』,其實就是拿中國青年的肉身去檔美國的砲彈,你看慘忍不慘忍?
要知道,今天我們能夠生活在復興基地的寶島台灣,實在是很幸運!我們有非常賢明能幹的省主席吳國禎博士,他倡行『克難節儉,增產報國』樣樣都很成功!我們更幸運的是有偉大的領袖蔣公總統的英明領導,使我們的國家不但已經轉危為安,而且正一天比一天茁壯強大!我們正一步步在實現領袖所昭示的『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反共復國神聖使命!同學們,你們現在只要認真讀書就是報國!讓我們共同努力奮鬥!…」
這個人講的話,太多是阿宗聽不懂的,但覺得他的聲調語氣很感動人,只是講得太久,阿宗的兩腳已經覺得有點酸麻了。
最近這一陣子,在一些節慶紀念會上或廣播電臺,常可聽到這一類的演講,但是阿宗都聽不太懂。國家民族有難?大陸同胞受苦?大概都是真的?但是,他現在覺得自己家裡的災難更是實實在在,他最近都沒有零用錢可用,更是真真苦難!
放學以後,走回家的路上,想起今天早上那位先生的演講,口裡不自覺的模仿著:「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
算算,這句口號從去年喊到現在快一年了?那是不是快要反攻大陸了?那好,快快快!好好好!如果照那位先生所講的,趕快完成反攻大陸,說不定我們家也會很快復興起來,好好好!想著說著,腳步加快,雀躍了起來,輕輕快快地回到了家。
「阿叔!阿伯!」阿宗向李秘書和林番王很禮貌地鞠躬。
「好好-」他們兩位也都向阿宗點了點頭回禮。
阿宗帶著書包,走進房間,拿出算數習題,開始在桌上作作業。級老師出的應用題,有兩題特別難,今天在教室,算了老半天還沒算出來,現在要趕快再來算算看。
這時,他可以同時聽到大廳裡的談話。
「太下流了,什麼垃圾步,都做得出來!」聲音很大很有力,這是林番王的聲音。
「不過,您老兄也不必生這麼大氣,其實,就我們報社所得到的確實消息,如果真正公平公正地投票、計票的話,當選的人,固然不是謝貫一,但也不是您老兄啊!」
「要是炳煌兄當選,我倒也心服口服,就因為是謝貫一,我才不服氣!他一個湖北阿山,來台灣才幾年,台灣話都不會講,憑什麼當選?市民真有那麼多人投給他嗎?」
「他憑黨中央支持就夠了,何必真有市民投他票?」
「呸,要不是仗勢憲兵、警察、特務以及投開票所的公務員幫他舞弊作票、計票,我就不信他會當選。」
「你這個番仔也真番巴巴」,阿宗的媽媽打岔道。她剛從廚房那邊端了一壺熱茶出來。「早就跟你講過,他們要叫誰當選就可以當選,叫誰落選就一定落選,你偏不聽!」
「可不是麼,你又不是沒有去過中國大陸,對他們那一國的政治,難道不知道嗎?」
「我非爭這口氣不可,明知不能,也要爭!而且我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爭。英國的民主,印度的獨立,以及我們的老前輩在日本時代爭取台灣議會,也都是這樣做的。我相信,只要我不死心,總有一天會成功。我就不信他們能夠永遠吃定我們台灣人!…』
    在一邊的阿宗,對這些談話,雖然不能真懂,卻微微覺得怪不舒服的。
    校長和老師都說,謝貫一是非常能幹的好人,是政府支持的人,大家回去都要
叫爸爸媽媽投給他。為什麼爸媽和李秘書要反對呢?而且那個什麼番仔王,胖嘟嘟的,竟敢和政府支持的人競選市長,這是什麼話?
    『瑞連嫂啊,妳別看我番巴巴,總有一天,妳等著瞧,我林番王一定要做基隆市長,我就不信基隆人不能做基隆市長!』
    都是中國人,為什麼要分什麼台灣人或阿山的?為什麼要分是不是基隆人?
     這一次選舉中,阿宗在許多場合,不管是路邊或朋友家裡,只要是幾個台灣人在一起聊天,幾乎都可聽到今天這一類怪話:
    『什麼選舉,根本就是騙人!』
    『警察公開叫人一定要投給謝貫一,否則就要找人麻煩,這叫什麼選舉。』
    『幹尹娘,尹中國仔實在垃圾鬼!強迫,威脅,還要舞弊!』
    史地常識課本,明明都說,祖國中國歷史最悠久,中華文化最優秀,中國人、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
    可是這些台灣人好像都不喜歡中國人?他越想越不通、越難受!
這時阿桃匆匆走進來,走近黃母身邊,悄悄說了一兩句話,黃母就急急同她走下樓去。阿宗好奇似的放下鉛筆,悄悄跟著下去。
    當他走到樓梯口,遠遠看到賣菜阿伯和米店老闆都在櫃台邊,他已猜到大概了。
    『不信,你們可以看看這張通知,就知道如果今天都被你們拿走,明天繳不出電費,電力公司就要來剪電。』
    原來那兩個人是來收菜錢和米錢的。最近由於生意不好,積欠他們太多了,他們都利用晚上來收賬。晚上才有生意,也才有錢,有時候他們就在櫃台邊等到收店才走,因為那是最有能力付賬的時刻。
    但是,今晚黃母不能讓他們把錢拿走,不然,明天生意就不要做了。
法院查封 
    1951 9月中旬的一個黃昏,秋風涼涼。
阿宗和明義背著書包放學回家,邊走邊聊天,明義說他們老師很兇很偏心,男生跟女生吵架,罰男生不罰女生;阿宗則信心十足地大談未來的野心:明年要考取省中,進了省中要加倍用功,將來要讀大學,大學畢業還要出國留學當科學家。為了這個美夢,暑假結束,專心回到功課上。
    「我才不那麼傻,讀什麼中學大學,給阿爸阿母讀完小學已經苦死了!…」
明義非常不欣賞阿宗的讀書野心。
     「咦?」
     「家裡做什麼?門口怎會那麼多人?」
     當他們走到巷口時,發現許多人圍在家門口,不禁驚疑?跑近一看,更楞住了。
     「這…怎麼辦?」明義的臉色都變了。
    原來家裡的大門和所有大小窗門都被釘死了。而且大門上貼了白紙黑字「基隆地方法院查封」,門口那些人都是來看熱鬧的。
   「碰!碰!碰!…」明義用力敲打大門,又大聲叫:「阿母!阿母阿!…」
    但始終沒有人應聲,他急火了,氣憤地伸手撕掉兩截封條,罵一聲「幹!」又將那封條撕得碎碎的。
    「囝仔,那封條不能撕的!」
    「為什麼不能?這是我家。」
    「你家被查封,你撕封條就犯法了!」
    「犯法又怎麼樣?」
    「犯法,會被警察抓去關的!」
    「…」明義被「警察」一辭吓住了,警察抓去還得了,他苦苦地望向阿宗。
    「走,我們去找王媽媽」阿宗拉著弟弟,從他家房子左邊的巷子往後走,那巷子通往信三路,王媽媽的家就在巷口與信三路的交叉,王家的兒子阿君就是他們兩兄弟的好朋友,王媽媽對他們兩一直都很好。 
    「法院大約是下午兩點多來的。…」王媽媽說查封當時,還有許多其他債主都趕來了,家裡的人,大概就因為害怕應付不了那麼多債主,所以全都跑光了。
    「小英呢?」
    「大概跟你媽在一起。」王伯伯搶著說,他就是阿君的爸爸。
    「師傅他們呢?」
    「當然都回家去了。」王伯伯接著又說:「查封的時候,因為你們家沒有一個人在場,所以法院叫我這個做鄰長的一定要在場。」
    「他們要查封到什麼時候?」
    「到你們能還清那個人的錢為止。」
    「哪一個?」
    「就是同你們打官司的那個台北人。你大哥好像向他借錢是拿你們家的房地契做抵押,所以他才能請法院來查封。」
    「那麼,假使還不了錢,就要永遠查封嗎?」
    「不,如果到了期限還不了,法院就要拍賣你們的房子了。」他並且說,拍賣的錢,償還了那個人,若有剩,還要償還其他債權人,之後,還有剩,才會退給黃家。
    「會有剩嗎?」
    「不會的,恐怕就因為要還清其他人,還差的太多,所以你阿爸阿母才會躲起來的。」
    他們再進一步問爸媽躲到哪裡去?但王媽也不知道,只勸他倆今晚就暫時住王家,明天照常去上學,她負責慢慢替他們打聽。
    這時阿宗想起樓上廁所有一個小窗洞,沒有窗玻璃或窗版,一定沒有被關起來。
    「王伯王媽,你們那個高高的竹梯子借我用一用,好嗎?」
    「做什麼?」
    「我可以從樓上的廁所進去,我的參考書大部分在家裡。」
    王伯王媽不放心,雙雙親自幫忙扶著竹梯子讓阿宗阿義爬進去。那個小洞洞,只有一尺多見方,大概也只有瘦小的孩子才爬得進去。本來王家的阿君也想爬上去,被王媽阻止了。不過兩兄弟爬進去以後,立刻跑下樓來將樓下的窗戶一一動動看,結果發現有間個人池窗戶沒被釘死,把那窗戶打開,王伯王媽及阿君都可以很順利從窗戶爬進去。
王媽幫忙整理了樓上的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之後,就叫他兩跟他們回家去吃晚飯。
晚飯後,阿宗阿義在王家待不了多久,就又回到家裡來。他們扭開電燈,東翻翻西看看,發現米甕裡還有不少蓬萊米,廚房裡也有油鹽醬油和一些小魚乾,灶下的煤炭也不少。阿宗看到這些東西,很慶幸似的,認為憑這些,可以自己煮飯,就不怕餓死了。
這個晚上,他們都睡在阿爸阿母的房間裡。平時只有小英才有機會和爸媽睡在這裡。剛開始,他兩覺得這是災難中的意外享受。但這麼大的屋子裡,只睡他兩個小孩子,畢竟有點孤單、害怕。
深夜靜悄悄時,聽到天花板裡面大概是老鼠竄來竄去的聲音,彷彿天就快要崩塌下來,使他兩直打顫!聽到外面遠遠傳來按摩盲人的笛哨聲音,更覺得週遭陰森悽涼;再聽到「燒──的肉粽,燒-肉粽-」的叫賣聲,更不禁雞皮疙瘩,因為那使他們立刻聯想到二嫂所講過的「林投姊仔用銀紙賣燒肉粽」的鬼故事。
「我們以後怎麼辦-?」明義終於忍不住抱住阿宗哭泣起來了。

天微亮,阿宗就起床去生火煮稀飯,幸好他以前曾試過煮飯,今天正好派上用場。
「阿宗-,明義-」王媽媽在樓下喊。
阿宗趕快跑下去打開樓下那個窗戶讓她進來。她原來正要叫他們過去吃早飯的;但看到阿宗已經燒飯了,笑了笑,稱讚了兩句後立刻又跑回去端了一大盆滷肉和滷蛋來。滷肉滷蛋帶便當最好了,他一時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吃過早飯,在王媽與明義的目送下,阿宗一個人照常上學去。明義不願去上學,以後的命運使他擔憂,今天他根本無心上課,他要立刻去尋找爸媽或家裡其他人。 
阿宗永遠感恩的
老師、級長、林媽媽和許多同學 
上課時,阿宗的身子雖然在教室裡,一顆心卻好像還在家裡:阿爸阿母、三哥和小英他們此刻不知在哪裡?還有二嫂、阿桃她們又在哪裡呢?明義有沒有出去找他們?找到沒有?他會不會到海邊或山上去玩?今天會不會跟別人打架?
當然他對自己也想了很多很多,他多麼渴望考中學,但如今恐怕連小學都畢業不了,今後會怎麼樣呢?
這天下午最後一堂課,老師宣布說,假使想要考中學又願意參加補習的同學,下課後,留在教室裡,校長要特別向大家講話。老師先前已說明,校長的意思是要六年級三個班,凡是願意升學的同學,全部集中在一起補習,由三位級老師分科補習。學生每人只繳一次電燈設備費十三元,及以後每月繳十元;五元作老師津貼,五元作講義雜費。
這在當時每月五十元的補習行情,算是非常便宜了。如果是昨天聽到這個宣布,阿宗會毫不遲疑地留下來;但他今天已經沒有資格了。
下課鍾響後,他垂著頭,默默的將書包整理好。老師走出教室,他也慢慢走出教室。
剛走到樓梯口,忽然有人搭住他肩膀。
「明宗,你怎麼了?你要回家?」原來是林敏才。
「--」只見他輕輕點頭。
「你-你不補習?你不考中學?」
「--」他答不上口,也只是點頭。這時已有四、五個同學圍攏過來,包括林元新、林博文,他們個個都十分驚疑。
「為什麼?你算數那麼好,為什麼不考?」林元新顯得非常疑惑的樣子,在當時考中學最困難的是算數,一般都認為只要算數好,就一定可以考得上。
「我我家已經被──」他有點哽咽了,「被法院查封」幾個字實在說不出口。他很困難的停了一下腳,實在忍不住了,無法多說一句話,下意識似地,趕快垂著頭,急急要走下樓去,可是敏才硬拉住不讓他走,緊緊逼問道:
「你家怎麼了?」
「我我恐怕明天也不能來上學了
「博文,你陪著他,在這裡等一等,我去找老師。」
但敏才一走開,阿宗反而立刻加快腳步。
「明宗,你不要走啊,等一等敏才麼,」博文攔不住他。
「不,我必須趕快回去。」阿宗似乎一分鐘也待不住。
走到校門口時,博文和許多同學還想要勸他,卻好像都不知如何勸才好。個個只是默默跟在他身邊,盡量要拖慢他的腳步。
走著走著,都快走到校門外的山坡路的下端了,才聽到後面有人叫道「黃明宗-黃明宗-老師來了!」
那是林敏才和乙班級長陳國宏從校門口的山坡路上端一直大聲喊下來。
「老師來了!」阿宗被身邊的同學拉住手臂,再也走不動了。
「黃明宗-」
「--」眼見老師和許多同學,跟在敏才和國宏的後面,一路招呼跑下來,阿宗再也抑不住眼淚了,瞬間,鼻頭一酸,淚水奪框而出。

那天阿宗就這樣被級老師留下來補習。
老師就是郭瑞福先生,老師不收阿宗一分錢,又送了許多參考書和文具給他,並且說了許多話來安慰他,鼓勵他,使阿宗一輩子都忘不了老師!
阿宗回家去了一趟。王媽媽告訴他,明義被台北大橋頭的義父帶走了。明義的義父是一位木匠,是爸爸的換帖兄弟,他每年過年都要帶明義去台北作客幾天。他非常疼愛明義,特別是老祖母根本就把明義當做自己的親孫子在疼愛。當天他們聽到的這個事故,第二天立刻趕來把明義接走。
王媽媽還說阿桃和二嫂都回來過。二嫂帶著小孩住到娘家去了;阿桃和養父母住在一起。他沒有說出自己的住處。也沒透露爸媽的下落;但王媽媽相信阿桃一定會知道的。
阿桃拿五元托王媽媽交給阿宗,要他暫時住在家裡繼續上學,她會常回來看他。
然而,阿宗並沒有繼續住在家裡,屋子那麼大,單單一個人,孤零零怪可怕的!他住到敏才家裡去,就在中正國小的山坡路下。阿宗將地址抄給王媽媽,請他轉交阿桃。
敏才的爸爸早已去世,家裡只有他媽媽同他住在一起;他的哥哥嫂嫂都住在市中心開店;他的姊夫則是一位醫生。
那是一棟日本宿舍型的花園平房,寬闢而幽靜。阿宗在那裡渡過了生平第一次最有規律的讀書日子。他與敏才同時睡覺、同時起床,一起吃飯又一起朗誦課文、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參加補習,晚上洗過澡又一起複習功課。天天過著規則而不貧乏的生活。林媽媽對阿宗就像對她親兒子一般,照顧的簡直無微不至;他在自己家裡也不曾受過那樣好的照顧。但是,在萬分溫暖感激的感受下,有時反而覺得十分不自然、不自在,除非敏才同時在身邊,否則他老要擔心做錯什麼或說錯什麼,好像深怕什麼地方會讓林媽媽難受或瞧不起。
兩星期當中,阿桃來了兩次,第三次就帶走了阿宗。原來爸媽與三哥、小英都跟阿桃的養父母住在草店尾。
回到爸媽身邊,恢復了自然與自在,可是卻非常不規則又非常貧困,同時,學業也不得不停止了。  
               典當家私、借錢渡日 
阿宗、小鶯和三哥一起走到一個巷口,巷子裡有一家當舖。
「你一個人進去,我和小鶯在巷口等你。」三哥並叮嚀阿宗:「記住,多說拜托。」
三哥前天來過這家當舖當過衣服,對這家老闆的脾氣似乎有點特別經驗。
他走進去,把一包衣服遞上高高的櫃檯。裡面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老頭子把衣服接過去,仔仔細細地翻了又翻。
「要當多少?」
「五百元。」
老頭搖搖頭說:「差太多了,只能當五十。」
「五十?這些衣服至少值一千元以上的,每一件都是一、兩百元以上做的。」
「我知道,新作的時候有那個價錢,可是現在就值不到十分之一了。」
「拜託您,老闆,讓我多當一點,五十元實在不夠用。這些衣服都是我的老母和阿嫂必須穿的,要不是非常急著用錢,絕不會拿出來當的,過幾天,我們就會來贖回去的,拜託,拜託,幫忙讓我多當一點。」
阿宗的口氣幾近哀求,但當舖老闆卻心如鐵石腸似的,表情始終死沉沉的。只見他透過老花眼鏡,對阿宗瞧了又瞧,又把那些旗袍、洋裝重新翻翻看。然後說:
「讓你多當十元,六十。」
「一百元,拜託您,老闆,最少一百,一百元我們還不夠用呢。」
老頭子遲疑了一下,很勉強似地說:「再加十元給你好了。」
「再…再加十元?老闆,拜託拜託,八十元好算些。」
「好吧,身分證給我。」
彷彿深怕他又變卦,阿宗趕快將身分證遞上櫃檯。
一個多月來,三哥、小鶯和阿宗三個人幾乎天天跑當舖,全基隆的當舖都跑遍了。衣服在哪家當舖當最有錢,哪家最沒價;古董在哪家當得最高,哪家最低,幾乎都能瞭如指掌。甚至一些老闆的脾氣也都被摸得相當清楚。因為前天三哥既來過這家當舖當過同樣多的衣服,今天就不便再去,所以改由阿宗進去。
這段期間,爸爸媽媽由於逃避債主,不敢隨便出門,成天躲在二舅租的房子裡。房間只有四個塌塌米大,五個人睡在一起,活像擠沙丁魚。每個人必須整夜曲捲著身子才能躺得下。而五個人的生活費用,加上三哥的打針吃藥及爸爸的抽嗎啡等沉重的開銷幾乎完全靠典當家私。
利用天黑以後,比較沒人注意的時候,他們三兄妹就爬窗進入浴室的樓上,將家裡的大衣、西裝、夾克或陶器、銅器等等一些古董,凡能當得出價錢的,就零零星星的搬出來。如今,可搬得動的值錢東西都搬光了,只好連一些不值錢的舊洋裝、旗袍也都搬了出來。二嫂後來曉得在當舖裡有許多是她個人心愛的衣物,傷心得要命。曾經因此咒罵著三哥,她埋怨那一定是三哥故意跟她過不去。所幸她大哥和弟弟幫她都贖了回去。
「不錯,不錯,你比我前天當得更多。」三哥非常高興地稱讚阿宗。因為前天他那堆衣服到別家當不出去,到這家費了好多唇舌,也才當了六十元而已。
「走,我們先到廟口吃肉羹。」
這句話最叫人快活了!這段艱苦日子裡,唯一最享受的就是當東西當多一點的時候,三哥帶他們去吃肉羹或鱿魚羹。
「三兄,我們在二舅家裡還要住多久?」吃完肉羹,阿宗順便問起。
「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我們就馬上搬家,跟二舅那種賭鬼住在一起,隨時都會被人趕出門的。」
二舅是個搬運粗工,卻嗜賭如命,辛苦勞力賺來的錢,若不是花在酒色就是花在賭場。最近他大概手氣運來,贏了一筆錢,弄了一個退休妓女做姘頭,又能替他們付房租。但他賭性依然如故,他們這個避難所隨時都有傾塌之虞的。因為他很有可能會在一夜之間將什麼都輸得乾乾淨淨。
「我真受不了舅母天天板著那種死人面,好像我們都欠她五百萬似的。」
「她神氣什麼,如果二舅又大輸,她還不是又要被賣掉!」
以前二舅就曾這樣賣掉一個同居數年的姘頭。
「我真擔心阿桃。」
「放心,阿母說,過幾天就要叫她的生母來把她領回去。」
「這才好。」
「我真想不通,七堵大舅和八堵阿舅都那麼忠厚古意,為什麼單單二舅那麼差?」
「說真的,我寧願住到八堵阿清仔舅的牛車寮去,也不願跟二舅住在大旅社。」
阿清仔舅是牽牛車的工人,是阿母的堂弟,住在八堵隊道口的一間牛車寮的旁邊。阿宗去過兩次,那裡牛糞味道重得要命,但舅父舅母對他們非常好。
「對啊,我們為什麼不搬到七堵或八堵去呢?」
「我們回去就對阿母說。」 
他們果然搬到八堵去,住的地方就在牛車寮裡面。那裡面的三台牛車和三隻牛,白天出去賺錢,晚上就回來休息在他們睡覺的床鋪下。那床鋪就是在那牛寮屋頂下臨時搭蓋的木板小閣樓;比二舅先前那間房寬了許多,可是底下冒著濃厚的牛糞味;屋前大公路上日夜都有卡車來往「隆隆」的震耳聲響;屋後隧道口又老是火車「嗚嗚」叫;半夜裡,如果火車卡車一起出現,全屋子就被震得彷彿天崩地裂了。
這時浴室那房子已經被法院拍賣掉了。他們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典當了。而阿清仔舅牽牛車賺苦工錢,要養活自己妻兒四口人之外,再給他們弄到這個地方可以住,已經是盡最大的幫忙了。
但是,他們吃的、穿的或是其他費用從哪裡來呢?日子是怎麼過的呢?真是天曉得!
「我肚子痛了」小鶯皺著眉頭摸著肚子說。
「乖孩子,阿母知道的。」
「阿相仔,你們再去向親人姑仔或是五金行的阿姨借借看,十元二十元也好,能買點吃的就好。」阿爸說。
他們已有四餐沒吃東西了。
近來,他們常有一天兩天沒有東西吃。雖然可向舅母借米,但有借無還,借多了,也實在再開不出口了,況且舅母的米甕裡也常是空空的。
「可是,阿爸,前天我們都去碰過釘子了,他們不但不肯借,而且連理也不理我們的。」
「是啊,我們還沒有走到店門以前,明明老遠就看到親人姑仔站在櫃檯邊,可是她看到我們就馬上走進去,並且交代店員硬說她不在家。」
「五金行的阿姨還不是一樣,我們去的時候,不問我們要做什麼,也不叫我們等等她,自顧自地走出門去,理都不理我們。」
搬到八堵以後,他們兄妹三人,幾乎天天跑基隆市區或附近鄉鎮去找親戚朋友借錢,什麼阿姑、阿姨、阿叔阿伯或什麼先生、太太、歐巴桑,甚至三哥個人的同學及朋友,凡是想得出來的、認識的,只要不是黃家原先的債主,就頂著厚臉皮,一家家去借錢,忍氣吞聲、不斷地磕頭、訴苦、說好話。好借的,借他一百兩百,不好借的,三十、五十也好。有的可以借了兩三趟,有的第一趟就碰了一鼻子灰。本來麼,有借無還,越借越難,到後來,自然是人見人煩了!
這幾天,常常受盡奚落,聽夠了冷言冷語,卻連一毛錢也沒借到。阿宗有時候想,大概做乞丐也不必這麼苦吧?
「再去試試看吧,阿相仔,不然就去找吳師傅也好。聽說他已經快要跟阿蓮結婚了,也算是你們的未來姐夫,也許會幫忙的。」
「阿爸,不過,今天我的胸部又痛了,恐怕走不動了。」
「阿爸,我去。吳師傅以前對我們最好了,常常給我們零用錢。現在既然又要做我們的表姊夫,自然更會給我們錢啦,我去找他。」
「是是,吳師傅人好好啊,我也去,我也去。」小英似乎忘了剛才她說過肚子痛。
「可是到哪裡去找他呢?」
「大概在逍遙池,或是車站那家新開的澡堂吧?兩家都去看看,說不定碰不到他,也可以碰到其他師傅。」
「對對!」
這個早晨,阿宗和小英就這樣從八堵出發,沿著大公路,穿過兩條大隧道,肚子餓又頂著冰冷的寒風,一路走一路顫抖著。五、六公里路,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愛三路,好不容易走到逍遙池浴室,卻千巧不巧碰到它在整修內部停業中,一個師傅也不在。
「我現在肚子更痛了。
「再忍耐一下吧,也許到車站那家就有辦法了。」
這一天碰巧又是星期天,小孩子不上學,三三五五的,在路邊或走廊上嘻嘻哈哈地玩耍著,或圍在零食攤邊買這個那個的,叫他兩看的特別羨慕!尤其是聞到零食攤上的「菜頭鹵」和「甜不辣」的香味,舌頭和口水都要造反了。
當走到車站那個浴室時,已經十一點多了,浴室大門只是半開著,還沒有開始營業。
小英等在門外,只有阿宗一個人進去。
「請問,這裡有沒有一位吳師傅?」
「你不是阿宗嗎?」
「你你是-張師傅!」因為他以前在小西湖浴室只幹過幾個月,所以阿宗印象不深。
「你們現在住在哪裡?」
「我們住-八-」阿宗本想說清楚,但忽又把話嚥下去。爸媽還欠人家許多錢,許多債主還不會放鬆的,不能隨便讓人知道真正的住址。所以只好改口說:
「八呎門仔那裡。」
「噢,吳師傅到台北去了,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我媽叫我來向他借-」
「借什麼?」
「借──借一百元。」
「喔?他大概要幾天後才會回來,你後天再來找他吧。」
「張叔叔,我
「還有什麼事嗎?」
「我──我想-」
「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必須去洗浴巾了,你後天再來吧。」他說著就抱起一大堆大浴巾,並順手推開裡面的一扇門,擺出就要走進去的樣子。
「是是,我後天再來。」根據這些日子的經驗,阿宗曉得在這種情況下,假使又開口借錢,只有更加自討沒趣了。
最初阿宗遇到這種情況,總是滿肚子火,但這時已經可以逆來順受了。這些委屈都是因為他們家的信用已經徹底掃地。所以每逢這類屈辱,他總是忍氣吞聲、認命知趣地走開。不會咒罵,也不想報復,只想努力奮鬥。唯有自己奮鬥成功,別人才不會再侮辱你。也因此,這一陣子,苦歸苦,在家裡只要有空,阿宗就奮力翻舊書。
「怎麼樣,吳師傅是在這裡的嗎?」小英急迫的問道。
「不錯,可是他上台北去了,後天才會回來。」
「那麼,有沒有其他認識的師父呢?」
「別提了,我們想別的辦法吧?」
「嗯。」
」小英的臉色更苦更白了。「我-我走不動了,我快餓死了,哥哥,
她這一聲,阿宗鼻頭立刻一陣酸楚,怎麼辦?爸媽想得出來的親戚朋友大概都跑遍了,都借過錢或碰釘子,現在找誰去呢?
車站邊的大橋下孝四路上,此刻有更多的小孩子在那裡跑來跑去,嘩啦嘩啦的,雖然髒兮兮的,但無憂無慮的,多幸福啊!
什麼時候才能再有這種機會和小朋友一起玩呢?忽然想到林敏才、林元新、陳國宏等等許多同學。今天是星期天,他們不知道在做什麼?他們會在家嗎?何不去找他們任何一個人幫忙呢?
可是,要是他們詳細問東問西,怎麼回答呢?能對他們說謊嗎?能說出住在牛寮間的事實嗎?能說出爸爸抽嗎啡和三哥患肺病的事嗎?能說出常常一兩天沒飯吃嗎?
不,不,不能去,不能和他們碰面,那些話都是不能說的。那…怎麼辦呢?
他和妹妹沿著這大橋下拖著有氣無力的腳步。
走廊上的麵攤、飯攤正是熱氣騰騰、人聲嘩嘩的時候,使得他們肚子裡的大腸告小腸,實在是再也忍受不住了。
「走,我們去吃麵。」
「可是-」
「妳只管大大方方的吃,不要多說話。」
阿宗突然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從從容容地拉著妹妹到路邊的一個麵攤坐下,大大方方的叫了麵又點了滷蛋。
妹妹大概是餓慌了,麵上來,就埋頭拼命吃,有沒有錢付帳,管不了那麼多了。直到快吃完了,精神抖擻了許多,才又小心翼翼的慢慢吃。她一直沒抬頭,彷彿非常焦心地等候著哥哥先吃完。
阿宗吃完以後,盡力表現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自自然然地一邊掏口袋一邊問到:     「總共多少錢?」
「一塊半,兩碗麵一元,兩個滷蛋五角。」
「咦,奇怪,我的皮包呢?」
阿宗突然表現的很驚慌的樣子,摸摸這個口袋又摸摸那個口袋,全身摸遍了。
「一定又是放在抽屜裡,忘了帶出來,看你怎麼辦?真是!」小英靈機一動,故意翹著嘴埋怨道。
「糟糕!」阿宗皺起眉頭,表現得像是非常著急又認真想著什麼似的,頓了一兩秒鍾後,才連忙以非常不好意思的口吻說:「頭家,真不好意思,我的皮包,不知事忘了帶出來還是掉在半路上,現在一時找不到,一塊伍,我明天拿來還給您,好嗎?」
「不要緊,不要緊。」老闆也許看他們兄妹兩個不像壞孩子,所以才立刻一口答應。
離開麵攤,阿宗立刻心跳加速、耳根發熱,一種彷彿重大的犯罪感襲上心頭。
天啊!這是不得已的,一旦有錢,一定要拿去還他們!
小英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越走越快,好像巴不得趕快離開那麵攤的視線範圍。而當他們已經走過兩三個交叉口,早已遠離那麵攤的視線了,心理卻仍舊七上八下的。
「哥哥,現在我們到哪裡去?」
「到哪裡去?」阿宗也不知道哪裡去才好。
他們毫無目標地,信步東走走西看看,走到草店尾彰化銀行的走廊上,有賣字畫的、修錶的,還有一個點痣算命的。
算命先生一身灰色的台灣杉。這人好面善,他不是阿爸的鴉片仙朋友嗎?他以前不是常在他們家小閣樓裡抽鴉片嗎?他姓什麼呢?
這當兒,小英很興奮似地上前叫到:「方伯伯!」
「哈!小英,是你們?你們怎麼在這裡的?」
「阿爸叫我們出來辦事,經過這裡的。」
「妳阿爸現在在哪裡呢?」
「在八堵。」小英說出來,阿宗真擔心,萬一方伯伯也要向爸爸討債,可怎麼辦?
「你們事情辦好了嗎?要到那裡去辦?還要辦多久?」
「這──這」阿宗吞吞吐吐的,欲說不說。小英也許本想搶著回答,但大概因為看到哥哥那種猶疑不安的眼色,只好又把話吞下去。
「不用說了。你們趕快去辦,辦好快回來,我跟你們一起回八堵去。」
「這──這
「怎麼啦,有困難嗎?」
「這…」
「方伯伯,我們現在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小英實在憋不住了。
「什麼,你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是啊,家裡兩天沒有東西吃,阿爸叫我們出來向人家借錢,可是我們」小英說著就要哭起來了。
「噢,不用再說,我明白了。不要緊,乖孩子。」方伯伯拉起小英的小手撫慰道:「伯伯等一下帶你們到大市場去。妳看妳喜歡吃什麼,還有妳阿爸阿母喜歡吃什麼,我們樣樣買一些回八堵去。
「真的?」小英眼裡的淚珠好像特別發亮。
阿宗也傻住了,簡直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同時立刻又有一點點擔心,方伯伯對我們這樣好,是不是為了要向阿爸阿母討債呢?
                      路邊賣嗎啡 
他的顧慮是多餘的。
方伯伯不僅不是來討債的,而且還給他們帶來生財之道。只是這個生財之道救了他們一時,卻害慘了他們一家許久許久。
「太危險了?聽說,賣這東西,最近抓到的都是槍斃的。」阿母非常擔憂地說。
「其實,就是不賣,單單吃的,現在被抓到也會沒命的。除非決心戒掉,否則,吃與賣根本就是一樣的。」
「可是-」
「妳聽我說,只要叫小孩子站在路邊上,約好嗎啡仙到那裡去買。而且地點常變動,人家就不會注意了
方伯伯不但詳詳細細教他們怎樣作嗎啡生意,並且拿了兩百元借他們做本錢。也因此,三天以後,阿宗、小英和三哥就開始天天站在路邊上去賣嗎啡了。
嗎啡包的像一小麥片那麼小的一包包,裝在火柴盒子裡,放在小英的身上。她躲在沒人注意的巷子裡,阿宗和三哥則在巷口附近的路邊走廊上等候嗎啡仙。要買的把錢交給三哥,由阿宗繞個大彎,走進巷子裡去向小英拿東西出來交給客人。這樣可以避免讓人發現藏東西的地方。當然在事前,方伯伯已拿到一份嗎啡仙的名單,叫他們一一去拜訪過。漸漸地,一個介紹一個,做不到五天,基隆的嗎啡仙,差不多都相識了:流氓、跑江湖的、開店的、作工的、有陸軍上尉,也有海軍少校;有台灣人也有大陸人。大部分是面黃肌瘦的,甚至僅剩皮包骨的怪樣子,風吹就要倒似的,一雙眼睛老是昏昏欲睡的迷糊樣子。當初接觸這些人,可真有一股說不出的厭惡感,但久而久之也習慣了。尤其後來眼見天天在一起的三哥也變成那種怪模怪樣的一個人,不習慣也得習慣了。
三哥因為偶而病急就注射嗎啡,漸漸也染上了癮頭,所以也變成嗎啡仙一個。表面上,打嗎啡可以減輕肺病的病痛,可是病情卻反而惡化下去。眼見他身子日益消瘦,皮膚全無血色,阿母心情一天天沉重。
做這種買賣,好的時候,一天可賺兩三百,最壞也有百來元。這段時期,阿宗和妹妹的零用錢又豐足起來了,常可大大方方到廟口去吃肉羹、魷魚羹,也可以去看電影。
可是,不論是燙熱的大太陽天或冷風刺骨的大雨天,都得站在走廊上,忍受著寒暑風雨,又要接受附近人們不時投來的奇怪神色或過路人的懷疑目光。要不是因為一家人的生計,寧可一輩子沒有零用錢或一輩子不吃肉羹、不看電影,也不願意站在那裡受罪。
最叫人感到難堪的是每當熟人往那裡經過時,常問起站在那裡做什麼?等誰?現在住在哪裡?等等這類叫人難以答覆的問題。
為了躲避這種麻煩,只好盡量不被熟人遇見,遠遠看到有熟人走近,就趕快躲開了。
其實最不喜歡遇見的是──警察。每當有警察走過來,只要隨便看他們一眼,就會叫人心驚肉跳,警察是不是發覺了?是不是要來抓我們呢?
街頭被逮、刑求、驚險          
  站在路邊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東張西望的日子,相當幸運地讓他們安然度過三個月。
  然而在一個初夏早晨,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清晨八點半時候,陽光大,沒有一絲風,他們從八堵搭公車到了基隆,就在孝二路市商公會樓下騎樓,各就各位才半個小時,有一位中年男子嗎啡客拿出六十元來買嗎啡。
  三哥陪伴那客人站在走廊上等候,阿宗從孝二路、忠一路、孝三路繞了大圈,才走進一條與孝二路相通的巷子裡,在巷子中間,走進一棟四樓公寓的公共樓梯門。小英站在門裡面,阿宗向她拿了七小包嗎啡出來,又繞了大圈才回到孝二路的走廊上。
  正當阿宗要把那七小包交到那個嗎啡客手上的剎那間,蹦!蹦!蹦!
  一陣急促的皮鞋跑步聲音從阿宗身後傳來。
  那個嗎啡客大驚失色,東西也顧不得接,瞬間轉身、飛也似的拔腿跑掉。
  阿宗還不清楚甚麼回事之前,身子已經被人用力抱住,兩隻手掌也被人使勁抓緊。被抓緊的一個手心還有三小包嗎啡,另外四小包已經散落在地面上
  那些人把掉在地上的小包撿起來,連同阿宗一起兇巴巴地推到樓上商會辦公室,裡面原來還有許多便衣在那裡等候多時了。   
  「你說,這是甚麼東西?從哪裡來的?」   
    「媽──」阿宗沒答話,只是一味放聲哭。表面上,像一個小孩子在極度驚恐下,嚇壞了,只曉得哭;但實際上,他腦子裡一直在迅速思索:這些便衣顯然是有備而來的,他們已經知道的有多少?阿爸阿母有危險嗎?小英被發現了嗎?怎麼答覆他們才好?
絕對、絕對不能說出阿爸阿母來,自己被抓已經夠倒楣了,絕不能害到爸媽。  這是槍斃罪的,聽說至少十幾年?想到這裡,心都冷了,今生今世完了!判十五年就算皇天保佑了。因此他瞬間下決心,寧可忍受任何苦刑,即使被打死,也絕不說出阿爸阿母!
但眼前如何應付呢?閃電似地,念頭一接一個,迅速暗暗估量形勢:三哥也被兩個便衣抓住站在一邊;剛才跑去追捕那個嗎啡客的四個便衣已經空手而回,顯然是追丟了;這種種情況立刻激發阿宗一個念頭。
  「拍!拍!」
  一個又壯又高的便衣重重地摑了阿宗兩記耳光,帶著山東口音逼問阿宗:「快說,小鬼,這是什麼東西?你從哪裡拿來的?」
  「媽─」阿宗在苦思對策之際,儘管挨打,卻不真正覺得很痛,但還是儘量放聲哭。
  「不要哭,小弟弟,你只要老實說,我們馬上可以放你回家,你知道嗎?」一個瘦瘦矮矮、面貌清秀的便衣,很和氣地哄著阿宗:「好孩子,你放心,我不會害你的,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的,只要你實實在在對我說,這是什麼?你是從哪裡拿出來的?」
  直覺上,阿宗馬上判斷這個矮子騙人,真要老實說,更沒命!戲中、電影中看多了,這種騙人逼供的把戲,誰不曉得,騙鬼!
  「我…我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剛才那個人,看你們跑過來,摔給我就跑掉了,我怎麼知道…」阿宗邊說邊哭。
  「他奶奶的!打死你這小鬼!我們明明看到你要拿給他,才跑過來抓你,你還想賴?」那個高個子厲聲罵道,並且「拍!拍!」又給阿宗兩記凶狠的耳光。
  「不要生氣,老王,讓我跟小弟弟好好說。」
  「這小鬼不能對他說好的,最好就是揍!揍到他說老實話,不說再揍!」
  這些便衣就這樣一個黑臉一個白臉的,逼問了二十分鐘左右。但阿宗始終堅持說是那個人看他們來,摔給他就跑掉了,是什麼東西?根本不知道,你們應該去問那個人。
  「走!」
  他們突然把他押下樓,帶往巷子裡去,旁邊跟著許多看熱鬧的過路人,阿宗內心卻七上八下,難道小英被發現了嗎?
   「說,你這東西是從甚麼地方、向誰拿的?」
   他們把阿宗帶到那公寓樓梯門前,要他進去交代嗎啡的來源。表面上他裝傻,內心卻焦灼萬分,遠遠瞥見到小英面色慘白地雜夾在看熱鬧的人群中,也幸好,人群越來越多,使她能夠及時不慌不忙地移身後退,漸漸從人群中消失。阿宗心中暗叫:好險啊
   因為小英身上還有許多嗎啡,如果也被抓到,那就糟糕了!
   阿宗盡量放慢腳步,不被拉,就不踩梯子,拖又拖,希望讓小英更順利趕快跑回家。
  這公寓樓梯暗暗的,每戶都關得死死的,好像人人都外出,上上下下樓梯都踩光了,甚麼也沒查到,他們只好又氣呼呼地將阿宗拖出去。                
「去他奶奶的!揍死這小鬼!」
「走!押回局裡去好好修理,看他說不說!」
只見三哥和他被押上車,阿宗深感慶幸!小英脫險了!阿爸阿母也可安全跑了!

「小弟弟,你很勇敢,也很孝順。」那矮子說。
在警察局裡,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一會兒拳打腳踢,一會兒說好話,威脅、哄騙、軟的硬的都有,整整被拷問了四個多小時,他始終堅持最初的說法。因為他認為一旦老實承認,不僅自己會被槍斃,而且爸媽、三哥和小英也都完蛋!
兩點以後,大約有兩個小時之久,他們讓他一個人在一個辦公室裡呆呆坐著,一句話也沒問。直到快四點了,矮子才又出現。
   「有一位警官是你爸爸的老朋友,剛才跟我談了許多。你們家最近的遭遇,叫人不能不同情!我知道,你為什麼寧願自己受苦,也不肯吐露事實,完全是基於一片孝心和親情。像你這樣小小年紀,就能這樣想、這樣做,實在不簡單,我們都很佩服!」
  矮子說得很誠懇,阿宗很注意聽。
  「你三哥也是非常聰明非常勇敢。…」
  矮子告訴他,三哥也是一直推說什麼都不知道。又因他有那個要命的肺病,咳嗽吐痰,又嘔血塊,所以他們不敢為難他。
  他倆兄弟是被分開來訊問的,先前他們總是騙阿宗說,三哥已經全部承認了,要是阿宗再不承認,將來要加倍判罪的。
   「我們剛才商量以後,基於同情和欽佩,決定不再為難你了。但是希望你也幫點忙,讓我們有一個交代。事實上,我們是昨天得到密報,今天一大早就在那裡等候你們的。你所編得那個故事,怎麼說都是說不通的。」
  「可是~」阿宗還想要爭辯。
  「你放心,我說不再為難你,就不再為難你。現在我讓你們兩兄弟私下去商量一下。然後,你重新編一個故事,只說到你自己,不要牽連其他人。你十四歲以下,法律上不會有罪的;但可以給我們有個交代,這樣好不好?」
阿宗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响之後,才感激似地點頭同意。
他們讓阿宗和三哥在一間小辦公室裡面見面。
    「三兄」一見面,阿宗就情不自禁地滾出眼淚來:「你又吐─了?」
  「不要緊的,你被打得很厲害吧?一定很痛?」
  「沒關係,現在已經過去了,已經不覺得怎麼樣了,可是你有病,被打就─」
   「我還好,他們沒打我。他們看到我吐血,就不敢接近我,大慨怕被我傳染。…」
  由於這個私談,證實了矮子沒騙他。於是,他就跟他們合作重新編了一個故事:
        因為黃家破產,房子被查封拍賣,父母失蹤,自己一個人住到八堵舅父家裡去。上個星期天,在火車上邂逅了一個陳先生,談得很融洽,相約再相見。相見後,商量好每天以十元為酬勞,要阿宗站在那走廊上等候陳先生的朋友送錢來,阿宗再把錢拿到巷子裡給陳先生,陳先生就把那種小包包,交由阿宗帶出來交給那個給錢的人。
     三哥是今天早上才遇到的,自從家庭失散,就一直沒碰到。
     至於那個跑掉的是什麼姓名?以及陳先生是什麼名字?住在哪裡?那種小包包是什麼東西?阿宗完全不知道,更不曉得違法不違法了。
  簡單說,只是阿宗一個人的事情,跟三哥無關,跟家裡也無關。
  作完筆錄,他們立刻放走三哥,並叫三哥替阿宗去尋找保證人來保釋。
  三哥就拜託民眾日報社李秘書。李秘書也馬上來辦妥保釋手續。但是他們並沒有讓李秘書把阿宗帶走。因為還有一些手續必須移送法院才能完成,必須耽擱幾個小時。
  「李秘書,你請放心先回去。我們全部辦妥以後,馬上用車送回八堵去交給他舅父。」
李秘書見到三哥可能吃不消,所以也只好照他們的意思,先把三哥帶離開。
到了晚上,當阿宗回到八堵,已經九點多了。只見到舅父一家人,並沒見到爸媽、三哥和妹妹,問舅父舅母,也都不說,只要他安心睡覺,明天再說。 
    原來舅父他們看到送阿宗回來的是刑警,深怕那些刑警還躲在附近,所以不願說。直到隔天吃早飯的時候,確定沒問題,舅母才說:
   「你阿母他們都跑到暖暖李秘書家去了。」
  「在暖暖什麼地方?」
  「在暖暖車站對面山坡石板上去的半山上,你到那裡一問就知道。」
    「我現在就去!」阿宗再也等不及了,立刻放下碗筷,奪門就跑。
    「阿宗─你吃完稀飯再走啊!」
  舅母趕到門口,阿宗已經跑到八堵橋了。他拼命似地狂跑,跑過了八堵大橋,回望舅母的影子還在大橋的另一端。從八堵中學跑向暖暖方向的公路上,阿宗很興奮地邊跑邊想:看到阿母,第一句話要說甚麼呢?如何說,他是多麼擔心他們和小英呢?
想著想著,跑著跑著,也不知過了十幾分鐘,不覺間,暖暖車站已經清楚在望了。內心的喜悅隨著坡路步步升高。八堵到暖暖的兩、三公里路,平時都是搭公車的;今天一口氣跑到了,竟沒有見到任何一輛公車追上來。幸好沒等公車,不然現在還到不了呢。
    「小英─,阿母─」阿宗用命喊、用勁跑,李家該到了吧?「阿母─,小英─,…」
    「阿宗─,阿宗─」山腰間有人回聲了。
    「阿宗─,我們在這裡啊─」
  「阿母─,小英─」阿宗看到阿母和小英了,還有李秘書的兩個小兒子也都從半山上的樹叢裡跑出來,再沿石板級路跑下來,又一會兒,阿爸、三哥、李阿姨和她的女兒也都出現了。
  阿宗三堦作一步跳,恨不得一跳就到。
  「阿宗─」
  「阿母─」
  阿宗氣喘喘地和阿母、妹妹都抱在一起哭了。其他人也忍不住跟著鼻酸眼紅了。
  這時,朝陽的大紅金光,射透樹枝葉縫,晃晃地照到他們的臉上,和著淚光,彷彿閃爍著人间無上的愛與愉悅。 
                         三哥病逝  
   他們不敢再在街頭賣嗎啡了。而且,阿宗的三哥病情突然惡化到非常嚴重的地步。
為了避免三哥死在牛寮間,也為了便於繼續賣嗎啡,他們搬回安樂區的老房子去。
  那是日據時代蓋的舊式磚屋。開浴室後將它交給阿宗的屘叔住。屘叔父是肥料工廠的工人,最近才分配到宿舍,把老房子交還給阿宗他們。
  三哥在搬回去不到兩個月就病逝了。
  死的前幾天,身上許多地方生了小蟲,脾氣特別壞,全身早已動彈不得,一張嘴卻能日夜罵東罵西。阿宗天天替三哥倒大小便,伺候這個那個,卻常被罵得渾身發抖。
   「全身死了了,就剩那張嘴還不快死!」阿宗在極度委曲懊惱時,背地裡會這樣詛咒三哥。好幾次,巴不得真正閻王老爺趕快派牛頭馬面來勾走這個人間閻羅王的靈魂。
  可是三哥真的死了,阿宗又非常傷心。三哥雖然兇,畢竟是共患難的親手足。一起去當東西、借錢、賣嗎啡、被捉…等等歷歷在目似的;三哥告訴過他許多事情,教過他許多知識,如今再也見不到他了。想起來真難受!
  三哥是一個很有學問的好哥哥呀!阿宗真懊悔過去曾經背地裡詛咒他。為了這個念頭,阿宗經常祈求神明與在天之靈的三哥寬恕他過去的「歹心」。
    三哥出殯那天,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明義都回來了。
    大概因為時間過久了,如今已沒有債權人追逼了。所以大哥他們又在台北公開露面了。他目前在一家報社做事,日子非常清苦。
    二哥在區公所擔任里幹事,薪水低微,小家庭四口要吃要穿,還要付房租,也是非常艱苦的。明義在台北一家印章材料工廠當學徒。
    「明義,明天就叫阿宗跟你到台北去把你的東西搬回來。順便帶一些東西去送給你義父和阿嬤。」
    家裡由於賣嗎啡,近來經濟好轉了許多,所以阿母叫明義不必再當學徒,和阿宗、小英都再去上學。
                        重讀六年級 
    阿宗從中正國校郭瑞福老師的幫忙拿到轉學證明,回到最初入學的安樂國校。教務主任將他交給六年戊班的謝則徐老師。
    一個月前,他就聽到林敏才、陳國宏等等十五個同學考進了台北成功中學,林元新、林博文和其他二十個同學都考上了基隆省中。他想,要不是家裡遭遇不幸,他今天豈不也是成功或基隆省中的學生嗎?
    現在阿宗家鄰近數百戶人家,只有四個市中學生,就被鄰近人們刮目相看,他們的家人也因而好像特別受人尊敬。阿宗想,如果他現在也是中學生,家裡該有多光彩?
    此刻謝老師微笑地看了看轉學證明,搖搖頭說:「現在考過第一月考了,你只有五年級以前的成績單,不能讀六年級,應該只能重讀五年級。」
    「老師,我可以補考嗎?」阿宗非常著急,如果重讀五年級,豈不等於留級兩年?
    「有自信嗎?你一年多沒讀書了,最好重讀五年級,免得跟不上,尤其算術太難了。」
    「老師,請讓我試試看。」
    「好吧,你就坐在這裡。」將旁邊桌下一隻椅子拉出來:「我先考你算術,再考你國語。假使平均不及格,你只好去重讀五年級。」
    謝老師從抽屜裡抽出白紙和一本算術一百回,跳頁挑了十個應用題交給阿宗。
這自然難不倒阿宗,休學這一年中,並未遠離課本,尤其算術,本來就是他最拿手的。算術一百回,每回十題,他早在四年級以前就全都算過了。
不到半小時,阿宗就交卷。老師大吃一驚,誤以為是交白卷,豈料紅筆一題題批改後,竟然沒有一題算錯。「很好,國語不用考了。跟我一起到教室去。」
跟著老師走的時候,阿宗心情無比雀躍,也不禁暗自慶幸,老師要是先考國語,可能就完蛋了  
                六年戊班-四大金鋼 
   六年戊班是男生最末班,大部是超齡生或轉學生。 陳金海、陳麒麟、賴秀雄和阿宗四個人最要好。金海是去年從台南轉來的,最近得到全校作文比賽第一名;麒麟是從中山國校轉來的,五年級以前都是級長;秀雄是超齡生,他休學三年後才復學的,離開書本很久了,擔心趕不上別人,所以特別用功。
  「呵,我們四個人結拜做兄弟,好不好?」
  「好啊,我們可以找一個禮拜天,一起到台北市恩主公去結拜。」
  「同時,也可以抽籤問問看,明年我們會不會一起考上建國中學?」
「對!我們還可以順便到建中去參觀參觀。」
  這四個小孩子簡單天真,不但希望全部考上建中,而且個個為將來立下了大志願:金海要做大文學家;麒麟做大政治家;秀雄做大事業家;阿宗則希望做大科學家。
  結拜以後,他們幾乎樣樣在一起,自修在一起,玩耍在一起,走路也經常四個人並排一列,幾乎把走廊都擋住了。於是戊班「四大金鋼」的綽號很快被人叫開來。
  其實,當時戊班比較用功的,除了四大金鋼之外,還有級長徐德成和老實忠厚的吳嘉富,他們倆跟四大金鋼也都非常要好,只是比較不常在一起。

    這是中午休息時間,平時戊班教室裡,都有六個人在自修,就是四大金鋼和徐、吳倆人,但今天少了阿宗一個人。
  「呵,你們四大金鋼,今天又少了一個?」說這話的是乙班級長邱再興。他從外面走進來,他跟金海很要好,常常來找他。
  「黃明宗又曠課了。」
  「他為什麼常曠課?」
  「我告訴你,但你絕不能告訴別人。」賴秀雄很慎重地說。他是明宗的鄰居,對阿宗家的事情最清楚。
  「當然!當然!」
  「明宗的爸爸抽嗎啡,他家裡必須賣嗎啡才能供應爸爸抽嗎啡。」
  「哦?」
  「明宗必須幫忙辦補貨,常常要到台北去,而且-而且-」秀雄有所遲疑似的。
  「而且什麼?」
  「而且,而且,上個禮拜五半夜裡,一大堆刑警突然到他們家去搜捕。據說是有一個嗎啡仙被抓去後供出來的。他爸媽事前獲得警察局的熟人暗通,半小時前跑掉了。但阿宗和他妹妹都被抓去烤問了一個晚上才放出來。」
  「那現在怎麼辦?」
  「聽說他媽媽已經送錢去解決了。但誰能保證以後不再發生?」
  「說的也是。」
  「牛車的,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黃明宗實在很可憐…」
  『牛車』是再興的綽號,大概是因為他那任勞任怨、堅韌耐苦的讀書勁,好比最耐苦做工的牛車。
  「一定一定,我一定不會說。」
  其實,就這樣一個傳一個,許多同學都知道了。甚至老師也知道,也很同情。所以對明宗的曠課並不追究也不苛責。
  「噓-他來了。」
  阿宗忽然氣喘喘地帶著書包跑進教室來。他將書包放在桌上,一面問金海:「老師有沒有講我甚麼?」
  「沒有。」
  「這一兩天,煩死我了。」
  這一兩天裡,他基隆-台北跑來跑去,又累又煩。由於一向由他辦補貨,所以他對台北的中盤商最清楚最內行。叫別人去瓣,不是買不到貨,就是買得太貴。尤其遇到普遍缺貨時,更需要阿宗去辦。
  若遇到接連兩三天缺貨,可就忙壞了阿宗。價錢又貴又買不到,上午帶去的錢,跑了兩家貨主只買到一點點;回家賣光了,又得趕快將賣得的現金帶往台北去試試第三家貨主。有時候,接連兩天跑四五趟台北,尋遍大橋頭、大龍洞、大稻程一帶所知道的中盤商,卻一點貨也沒弄到,那才真苦了阿宗!
  這種時候,家裡總有些嗎啡客,躺著、坐著或蹲著,要死不活的、翻白眼的、颤颤抖抖地、催著、苦纏著、甚至跪求著:
  「好心啦,阿宗,再去看看有沒有?」
  「我快死啦,只有你,只有你可以救我的命阿!卡緊卡緊,先弄一點給我,救救我的命…」
  「噢!天阿!地阿!阿宗阿!害死我了…」
  「阿宗,你一定有辦法先去弄一些的。你一定要趕快再去一趟,我們都快要死了…」
  有時候,家裡人苦於無法應付這種場面,就弄了一包假貨,叫阿宗到外面繞個圈子,佯裝從台北帶回來的,當著他們面前打開來說:
  「只有這個四分之一的(公克),每人只能分一點點,打一針先止一止。」
  「好好,卡緊卡緊!」
  針還沒打呢,他們就差不多已經精神抖擻了。個個如同小孩子等候分配好吃的東西,又興奮又天真,迫不及待似地,伸手捲起衣袖等候著打針。
  「真爽真爽!」
  「獨-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
  打過針的,不出半秒鐘,就有說有笑,有唱有跳,雖然是假貨,大部分的時候,一樣可以安撫他們數個小時的癮頭,但如果有人洩漏風聲或當場掲穿的話,他們又會立刻「哎呦-」一聲,流鼻涕、冒冷汗,癱瘓在地上哀天叫地。
    這兩天就是遇到這種情形,阿宗才又曠課。直到今天中午才弄到足夠的貨品,回來解除了警報,才能又趕到學校來。
  「阿宗,你這樣下去怎麼可以呢?曠課太多萬一不能畢業,怎麼辦?」                      
最後一名畢業 
  「他現在人怎麼樣?有沒有被打得很厲害?他那一身瘦排骨是經不起打的訝!」
  「還好,他沒怎樣挨打,不過他都承認了。」
  「承認?承認了甚麼?」
  「承認曾經賣給黑猴兩次。」
  「哎呀!那怎麼得了啊?」
  「那也是沒辦法的,黑猴早就供出來了,不承認也得承認。」
  「這隻猴子真是沒路用!」
  「本來,他也供出-」
  「是不是也供出我來?」
  「不錯,他原先口供也有妳,我們把它刪掉了,我們知道-切原因都是為了先生。」
  「不不,-切都在我,不在他。他只有吃沒有賣。賣的人是我,不是他。先生,請您趕快想想辦法脫掉他販賣部分,他是冤枉的!」
「可是,黑猴的貨總要有個來源?」
「那就說是我,是向我買的。」
「不行,不行,你們有-個人去坐牢已經夠慘了,怎麼可以兩個都去…」 
 趙先生是便衣刑警,跟黃家已是好朋友,昨晚黃父被捕,黃母趕快找他幫忙。
先生,你無論如何要想辦法,該花多少錢,我們就花多少錢。」
「好罷,我試試看,不過,我也沒把握,我盡力就是。」
 這是黃父第一次案發被捉。經由先生的幫忙,花了-點錢,雖然沒有完全脫罪,到底脫掉販賣部分。口供改成是送給黑猴的,不是賣給他的。至於嗎啡源頭,則說是在路邊向-位先生買的。但是沒人知道先生住哪裡?
移送法院後沒多久,黃母又花錢把黃父保釋回家。並且,即使在看守所裡的那幾天,也有-位看守人員經常幫忙偷偷送嗎啡進去給黃父。
可是,嗎啡客被捕的案件,-件接-件,經得住刑求而不招供的,畢竟有限。縱然有人幫忙開脫,到底無法都能脫得乾淨。累積久了,許多案件裡,黃父黃母都被牽扯上了。但每件案子,黃父承認吸毒,黃母承擔販毒。
這年煙毒罪刑期儘管普遍降低,但比起其他罪,仍然是很重的。在阿宗畢業之前,黃父被判兩個-年和一個-年半,黃母卻被判了四個三年。
所幸,每回在審判之前,黃家都能透過各式各樣方法,將父母保外候審。使他們可以繼續買賣嗎啡。也因此,阿宗才能讀到畢業,又考上了中學。
但實際上,阿宗的畢業並不順利。畢業考剛考完,老師特地叫他去談話。
「依照成績,你在前五名;但你曠課和請假太多,按規定你不能畢業的,你知道嗎?」
「…」阿宗鼻頭-陣酸楚,真想大聲哭。怎麼辦?今年畢業不了,哪年才能畢業?
    「不用擔心,我很清楚你家的情形,你是個好學生,老師會幫忙讓你去考中學。你-定會考得上。不過,因為曠課太多,扣分太多,結果你的畢業成績可能是全班最壞的。」
「……」阿宗-直點頭,不曉得說甚麼才好,雖然流淚了,內心卻是非常感激。
後來成績發表時,果然阿宗是全班五十三人的第五十三名。更可能是全校最後-名。
畢業典禮中,校長宣佈全校畢業生成績第-名是戊班的徐德成。也就是戊班級長。阿宗想:幸好沒有同時宣佈最後-名也是戊班的某某人。 
   恩主公並不靈驗,籤書指「四大金鋼」都會考上建中;卻只有陳金海榜上有名。麒麟和阿宗只考上台北市中(成淵中學)夜間部;秀雄和嘉富、德成也只考上基隆市中的。
「阿宗,我們明年重考,好嗎?牛車的都能考上,我考不上,實在沒面子。」麒麟這樣說。他一直將邱再興當作競爭對像,不能和再興一樣考上建中,很不服氣,所以自從開學以來,他就很不喜歡讀這所學校。
阿宗雖然也有些不如意,但能做一個中學生,在他家附近也可算是相當光彩的了,所以-開始他就很高興地用功,即使過去最討厭的國文史地,也不放鬆一點。
「阿母,讓我住到大哥那裡,上學比較方便,好不好?」
「對!我怎麼沒想到。很好。你就去住那裡。」
                     幽默的大哥
        不同的「共匪」與奇怪的「台灣國」       
大哥住在台北市和平東路電力公司旁邊,那是大嫂的姊姊家。阿宗住到那裡以後,因為不必再去辦補貨,所以更能專心用功讀書。
上課用心聽,在家預習又複習,尤其是國文,他幾乎每課都生吞熟背之後才肯放鬆。說也奇怪,中學地理歷史課本,比小學的,又厚又多,讀起來反而容易多了。大概是小學課文,內容意義說不清楚,只要人死背;中學的份量雖多,註釋詳細反而容易接受。
第一月考,英數考滿分,其他也都在九十分以上,即使國文,也考了九十五分。這是有生以來,成績最好的-次。若能這樣下去,豈不也可爭第一嗎?這是他以前做夢也不敢想的。他一向以為自己僅有數學和自然科學可以與人比一比,其他永遠不是人家的對手。所以一直不曾做過第一名的夢想。但這次月考成績,竟激發他的野心。雖然這時,麒麟又因月考不順意,已經索性不來上學,阿宗卻越讀越起勁。
「喂,下課啦,該休息了,太用功會變成神經病的。」同班同學劉大吉開玩笑地說。他和阿宗及一位鄭華新是同班最要好的三個人。華新是福州人,住在東門市場附近;大吉是山東人,他家開的菜館也在那附近。
    「明宗,明天下午,我們一起到寶宮戲院去看電影,我堂兄送我三張招待劵。」
「我們把書包都帶去,先放在華新家裡,看完電影,就到我家飯館去吃小龍包,然後我們再去拿書包直接上學校。」
「可是-」
「別可是啦,華新難得有招待劵,你就休息-個下午吧,保證你不會變成白痴。」 
吃飯時,大哥說:「嗎啡這東西,對個人、對社會、國家都有害,將來我們-定要想辦法勸阿爸戒掉!」
  阿宗第一次聽到家裡有人對嗎啡問題,抱有相同的看法,真使他大吃一驚!
  大哥重新辛勤努力了一年多,又漸漸嶄露頭角了。數月前,參加了台北市議員選舉落選。為什麼落選?阿宗不知也不懂。只知大哥在報社兼差,收入很少,生活很刻苦。
  過去只接近過大嫂,並未真正接近過大哥,印象中的大哥是很威嚴、很有學問。每當見到他總是戰戰兢兢的。如今住在一起,竟發現大哥很風趣又幽默,是一位非常容易接近的哥哥。吃飯時候,如果桌上的菜很差,大哥總會講點笑話讓大家吃的津津有味。
  但是,也有些話,使阿宗覺得很奇怪,比如說:
   「共產黨人,絕不是漫畫中那種青面繚牙的可怕怪物。我在大連所碰到的所謂匪幹,幾乎都是非常有禮貌有學問,又很願意幫助人,他們絕對不會像國民黨那樣貪污歪哥!」
  「有一位台灣人叫廖文毅,現在在日本被擁護做『台灣共和國的大總統』。
  對於這類話,阿宗聽了,有點害怕!
  在當時,不論是學校、電影院或大路邊牆壁上的圖片漫畫及所看見的書報,給人的印象是:共產黨就是萬惡可怕的共匪。好像都是專門在謀財害命、殺人放火、禍國殃民的壞人。就像連環畫小古書上的金兵、遼兵、番兵等等一樣的可怕!都是敵人。但是大哥為什麼說他們比國民黨好,萬一被政府的人聽到,豈不是太危險嗎?
  更奇怪的是,他說日本有個台灣共和國總統,好像他不喜歡做中國人,希望有一天真有一個台灣國。
  不過除了偶而有這類疑惑之外,大哥是他這時最崇拜的親人,遇到功課疑難時,大哥都能幫他解說清楚,比學校的老師講得更好。有一陣子,他很為大哥抱不平:像大哥這樣的人才,不能不能當議員、不能當官,實在太不公平了! 
    大約下午七八點左右,阿宗正在認真複習地理,下個禮拜就要期考了。
  三次月考,他幾乎是第一名了,期考成績占百分四十,絕對不可輕意。為了爭取生平首次第一名,必須加倍拼命!但,突然,二嫂急忙趕到大哥家裡來,粉碎了他的夢想。
  「趕快,趕快跟我一起回基隆去!」
  「甚麼事?那麼急?」
  「阿爸阿母都被抓到監獄去執行了!…」
                          歡迎反共義士場面
阿宗內心感動,卻更痛苦 
     一九五四年初,韓戰停戰和談完成,雙方開始要釋放戰俘。一萬四千名義士將運送來台灣之前夕,全台灣大眾傳播媒體都正在大事宣染一種類似勝利的喜事氣氛之際。
  阿宗的爸媽卻被關進台北監獄裡。
  媽媽被判四個販毒罪,合併執行共需十二年;爸爸三次吸毒罪,合併成三年。
  他家依然在販賣嗎啡,主持人變成大哥大嫂,阿宗又需要幫忙辦貨。
  最初大哥大嫂是為了幫助家裡解決困難才回到基隆的。去接見爸媽,要送菜;弟弟妹妹要上學;應酬多,開銷大;二哥,公務員,薪水低微,要養活自己的小家庭已經處處見拙,不可能幫助這裡的家計;但大哥本身沒錢又沒好職業,怎樣來維持這個家呢?
  嗎啡生意,賺錢快,黃家已經駕輕就熟,沒有更好辦法之前,不外是一種應急的途徑。當初也許只想趕快賺一筆錢,把眼前的困難先解決掉,然後再設法改換正業? 
   這時,空中飄著毛毛雨,阿宗從高砂橋上,匆匆走下來,僅拿-張報紙遮住頭髮。橋下已被人山人海堵塞住,走都走不過去。
   定睛仔細一看,從二號碼頭,經過火車站前面,通往市內忠一路、仁二路的大街兩旁都擠滿了人群:制服整齊的學生、公教人員、或各行各業的男女老少,穿雨衣的、拿雨傘的、或什麼都沒帶的,就站在毛毛雨中,對著一部部沿路緩緩駛過去的軍用卡車上的反共義士,揮舞著國旗或寫著標語口號的各式各樣紙旗,又有人不停地燃放鞭炮。
    這就是歡迎一萬四千名「反共義士」在基隆登陸的第一個鏡頭。
  那時阿宗並不真懂什麼是「韓戰」?只知政府所說的,那是毛澤東在史達林的命令下,驅使中國人去當共產黨侵略世界的砲灰。所以才有這麼多的共軍青年陣前倒戈,變成勇敢的反共義士。報紙雜誌、電影話劇、小說、廣播或演講,不斷宣傳著他們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許多人、特別是青少年學生都深受感動!據說還有許多從台北趕到基隆來歡迎這些勇敢義士。
  「反共抗俄勝利萬歲!」
  「歡迎反共義士回歸自由祖國!」
  「反共義士萬歲!」
  「中華民國萬歲!」
「反攻大陸!解救同胞!」
「消滅共匪!光復大陸!」
價天響地、熱熱烈烈的歡呼、喊口號、放鞭炮,幾乎比過年的舞龍舞獅還要熱鬧!許多人湊近卡車旁邊,一邊跑一邊伸手,熱情地向車上的義士們揮手喊話,真動人!
義士們個個情緒激昂、熱淚滾滾地向路邊人群揮手歡呼、嘶喊。阿宗不知不覺間,受到了感染,也跟著擠進了人群,隨著高聲歡呼、喊口號。
也不知站了多久,最後一部卡車才過去。他手中的報紙早已濕透了,全身衣服也濕透了,兩腳酸酸的,聲音也沙啞了。這時已經過了中午。
他這才想起必須趕快搭車到台北去!
在公路局的車上,他一直站著,因為渾身溼透,坐著比站著難受。
    車子開快了,毛毛雨變成大風雨,打在車窗上,沙沙華華的,視線模模糊糊、茫茫然,前途彷彿越來越渺茫、越來越悽涼?
  別人都在愛國,為什麼我還必須做這種害人害國的事情呢?阿宗越想越難受… 
                         ※     ※     ※ 
    劉銘傳路的尾端,基隆市中大門前的步堦上,阿宗兩步作一步的,正急忙地攀登。當他大氣喘喘地登上最後-堦時,正好看到同學們紛紛走出禮堂大門。定睛一看,看到賴秀雄和徐、吳等三人並肩走在一起。他趕快湊過去,他們好像正在討論著什麼?
「教務主任這個人,變得也真快,上個月才稱讚吳主席是多麼博學多才,多麼精明能幹;今天突然反過來罵人家:貪污無能、不仁不義!…」秀雄比手畫腳地說。
「這是一場政治鬥爭,聽說是蔣經國联合陳誠鬥走吳國禎的。」這是徐德成說的話。
吳嘉富也搶話說:「很多人說,吳國禎是宋美齡在美國讀書的男朋友。你不看,他要去美國那天,不就是宋美齡親自送他上飛機的嗎?」
「這就對了,這樣的人,臭頭仔一定早就討厭!既有阿國啊和陳誠要趕走他,豈不正合朕意?」秀雄說到這裡,好像才突然發現阿宗,轉頭對他說:「阿宗,你又遲到了?」
「是阿,剛從台北趕回來的。」
「阿宗,中學不比小學,遲到、請假太多是不行的。」秀雄很替阿宗擔心。
阿宗在台北成淵沒參加期末考,成績應不能及格,導師和主任幫他弄到轉學證明,讓他可以插班考進基隆市中。而且又與小學同班賴、徐、吳三人再度同班。
阿宗何嘗不知道,再這樣下去,一定不行的。可是,他能怎麼辦?為了辦補貨,就不免偶而會遲到或需要請假。
第一月考過去了,阿宗成績雖然不壞,可是他心情壞透了!
大哥不但賣嗎啡,而且不知何時開始自己也打起嗎啡了?這完了!一旦賣的人也染上癮頭,要他擺脫談何容易?
為什麼大哥說話不算話?明明說過要勸爸爸戒掉,自己為什麼反而陷進去?
三坑仔的王家,父母吃嗎啡賣嗎啡,五個兒子幫忙賣,也都相繼染上癮頭,前後不到兩年,全家七口都去坐牢,最小的未成年就在少年感化院。
  這個例子,嗎啡圈裡很流傳,阿宗很清楚,也很害怕!
  憑過去的經驗,阿宗直覺判斷,如果這樣子下去,不需半年,一定會出事,終究逃不出另一次家破人散的厄運。那時候,他不僅不能讀書,可能還要坐牢?
  多少次,他想跟大哥當面說清楚,可是,每次見到面,勇氣又立刻消失了。
  「阿宗,最好澈底想個辦法,不然…」秀雄懇切地說。
  澈底想個辦法?阿宗內心很痛苦。 
                           離家出走 
    已經來回走了三四趟,阿宗拿不定決心,要不要走過去?
    這是寧夏路與保安街的交叉口(當時錦西街尚未打通,大部分是稻田和木材場)。在兩根電線桿上的小路燈下,此刻阿宗所能見到的,除了黑漆漆的木材場、靜修女中、天主教堂和深閉門戶的數棟老房子之外,就是對面那棟令人畏懼的刑警大隊大樓。
  光線昏暗、人聲寂靜,周遭陰森森的。
  看到刑警大隊門上那盞紅燈,更覺心悸、猶疑。
  四月初的子夜,冷氣依然逼人,他只穿著一套卡基學生裝,牙齒不由連連打戰著。
  阿宗,今天早上五點以前起床,輕輕走進大哥的房間,將前天暗自寫好的一封信和自己的一隻手錶,放進床前桌子的抽屜裡,並拿走抽屜裡的一百五十元;然後悄悄走下樓,輕輕推開大門離開家,趕到基隆火車站,搭上第一班車,六點多就到台北火車站。
  走出火車站,阿宗開始逛街,新公園、西門町、淡水河邊、圓環,延平北路、迪化街,毫無目標地到處亂逛,一路亂逛一路亂想。
  大哥大嫂看到那封信會怎麼樣呢?
  會出來找我嗎?會不會接受信中的建議--停止賣嗎啡並戒掉嗎啡?他們如果那樣做,該有多好!
  阿爸阿母會生氣嗎?大哥會對爸媽怎麼說?小英、明義和二哥二嫂又會怎麼想呢?
  現在去找誰?去做什麼?今晚住哪裡去呢?往後怎麼辦?
  職業?讀書?未來?想了好多好多,一會兒深信自己必可奮鬥出好前途,一會兒又對前途感到迷惘?惶恐?
  逛了一整天,走累了,想也想累了,索性到第一劇場去看電影,而且連場地看。散場出來,吃了一碗麵,又逛街,逛到這刑警大隊的對面路邊上,忽然遲疑不前。
  要不要走過去?
  他想走進刑警大隊去自首,但徘徊了許久,只是拿不定決心。
  希望在不牽涉到大哥大嫂和小英的前提下,把自己如何幫助父母販毒的經過,坦白交代清楚,請法律懲罰他過去的罪過,好讓他以後可以清清白白地重新做人。
  一陣冷風撲來,他又打了一個寒噤。
  挺了挺胸膛,睜大眼睛往那刑警大隊大門口瞧了又瞧。
    只見一個警察坐在那入口中央的抬子後面。又遲疑了一會兒,他突然毅然對自己說:走,要做一個清清楚楚的人就必須勇敢認錯!
  他終於走過去了。 
                                   
   「你未滿十八歲,奉父母之命,不得不做的那些事情,法律不會辦你罪的;況且像你這樣坦誠又肯上進的孩子,國家更不會懲罰你的。」
  「那麼--」
  「你現在可以走了。」
  走?走到哪裡去呢?
  阿宗一時真不知上哪兒去?原本以為必須先坐牢,坐完牢,再慢慢打算;但如今坐牢不成,該怎麼辦?
  「你在台北有朋友嗎?」
  「有一些同學。」
  「這麼晚,你可以去找他們嗎?」
  「大概可以的。」其實阿宗一點也沒把握。
  「那麼,你就趕快去吧,免得太晚了。」
  「是是,謝謝你!」
  阿宗離開時,更是夜深人靜。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過靜修女中,橫過民生西路。這一帶的店門都已關得死死的,賣麵、賣肉羹的夜市路攤,也都收的收、走的走了。
  往哪兒去呢?找誰去呢?這麼晚了。
  阿宗又漫無目標地聽任腳步亂走亂晃。
  走走晃晃,晃晃走走,後車站,北門口,又晃到前車站,再往前走,走過了警務處。
  空中忽然飄下了雨點,他只好走到杭州南路的騎樓去躲一躲。
  雨越下越大,打進走廊上,他只好往裡退,退到牆角一個麵攤後面,蹲下來躲雨。
  也許已經太累了,儘管那裡又黑又髒又臭,阿宗蹲下去沒多久,竟然昏昏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雨勢更猛烈,衣褲被雨點打濕了大半邊。怎麼辦?怎麼辦?
  天色漆黑,風雨交加,不時霹靂雷聲,震天動地,他不禁渾身戰慄,眼淚淌了出來。
熬熬熬,熬到快天亮了,風雨才漸漸平息下來。往哪裡去呢?去找誰呢?
從這裡直走,可走到信義路,也可走到愛國東路的台北監獄門口,那就靠近古亭莊電力公司那裡了。
幾個月前就住在那裡,現在不能去那裡,萬一被阿姨家人看到,一定會被大哥抓到。
阿爸阿母就在監獄裡,阿宗多麼渴望去看他們;可是現在不能去,萬一大哥大嫂也碰巧去,那就糟了!
那麼到哪兒去呢?想了又想。
好吧,就從信義路走到東門市場去。鄭華新、朱大吉都住在那裡,去找他們最好了。
還在飄著毛毛雨,地上一窟窿一窟窿的,都是水,汽車開快過去,濺出大堆水花,把阿宗噴得一身髒兮兮的。                         
                            寄人離下
           上教堂聽福音;看報紙找工作 
這巷子裡的人家都是在市場裡做生意的,不能算是窮人家;但是住的場所卻好像難民營!房子矮小狹窄、木板牆壁、鐵皮屋頂,只有一扇小窗和一個小木門,一人多高的屋子裡搭起兩層床舖,五、六坪地要住兩、三戶人家十幾二十人。
鄭華新的家就在這裡。他哥哥嫂嫂在市場裡賣雜貨。華新白天要幫忙送貨。阿宗住到這裡,就很想幫送貨;可是華新的哥哥不肯,他的店實在不須要多雇用一個送貨的。
阿宗沒對華新說明離家真相,只說家庭破產,必須自力更生,請他幫忙介紹職業。
「最好能有一個可以半工半讀的工作,我想重考中學。」
但半個月過去了,沒人幫他找到職業。
這附近大部分是一九四九年以後逃難來台的福州人、山東人,一小部分是南部人,卻都是外來人。大概命運相同,大家都必須擁擠在這裡做生意討生活,彼此都很能互助照顧。也因此,阿宗很快和附近人家相處得很融洽熟悉,也都拜托他們幫忙找職業。
「明天,我到教會去,就幫你問問看,也許我們教會裡有人可以幫你忙。」這是隔壁一位賣菜的太太說的話。他們是彰化人。
她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小兒子:長女讀初二;次女是小學四年級;小女兒六歲;最小兒子才兩歲。他們一家人晚上經常在門口作家庭查經禮拜,讀聖經、唱聖詩又禱告。
阿宗成天沒事做,開始是好奇地旁聽,後來被邀參加,漸漸就成為他們的好朋友。
「阿宗哥哥,你明天跟我們一起去做禮拜,不是更好嗎?」 
    做了兩次禮拜,職業沒找到,阿宗卻先變成一個好像虔誠的基督徒──認真閱讀聖經和小冊子,又參加詩歌合唱團。
    他早晚禱告,懺悔過錯。雖然仍舊對別人隱瞞離家出走的真相;但在禱告中,他向上帝交代清楚。他祈求上帝保佑爸媽健康、早日出獄。也祈禱上帝促使大哥趕快戒掉、改業!庇佑家人都能健康平安!當然更禱求上帝賜他早日找到職業、早日復學。
可是,禱告歸禱告,拜託歸拜託,沒職業依然沒職業。
帶出來的一百五十元花光了,教會濟助的一百元也花得差不多了。
再不趕快找到職業,日子過不下去了。寄人籬下,白吃飯,無所事事,又悶又慌又不安,有時覺得簡直比住在牛舍間挨餓的日子還難過。窮極無聊時,他獨自漫步到新公園去散散心。那裡天天有人在打太極拳,或耍刀舞劍,還有一些算命或擺象棋攤的。
清晨荷花盛開,空氣新鮮,還有不少人在那裡看書讀報。博物館大門外的左邊圍籬,有一排公共報架,每天都有許多人站在那裡看報紙。(那個時候,買一份報也是一種負擔,許多人都是借看而已。)無意間,阿宗也變成天天都會站到那報架前讀報的人了。
開始都是流覽標題和電影廣告,接著社會新聞,強姦或亂倫,愈離奇古怪的愈刺激。
刺激的看遍了,只好漫不經心地看各式各樣的廣告和啟事:徵婚啟事、尋人啟事、警告逃妻啟事,到徵求人事的廣告欄:
徵會計──限高商畢業,待遇優;某公司徵經理及業務員,需大專畢有經驗;
練習生,初中畢、十八歲以上男;徵印刷廠學徒,男十二歲以上;…
徵女服務生,初  中畢,品貌端正;……
一則一則地仔細讀,什麼是練習生?什麼是業務員?阿宗不懂。只看到那上面所限定的條件,不是他學歷不合、年齡不足,就是性別不符。只有印刷廠學徒還夠格,但地址在台中又太遠了,而且也真不太喜歡當什麼學徒不學徒!
然而,接連幾天看不到一個完全合意的,只好把不喜歡的也變成喜歡了。只要有職業,管他什麼學徒不學徒,先去試試看吧。
「你將履歷表留下來,如果適合,我們會通知你。」
一個星期內,也不知跑過多少家:飯館打雜、鞋店學徒、照相館練習生等等,幾乎都在問話之後,甚至有的連問也沒問,就叫他把履歷表留下來,聽候通知。
可是眼見郵差天天經過那巷子,卻始終不肯給他一封信。
  一個最起碼的低級職業都找不到,將來還有什麼偉大不偉大呢?
  極度失望時,不免對未來的偉大志願動搖了。讀過愛迪生和佛蘭克林的故事,立志要模仿他們,希望半工半讀,將來也能像他們一樣偉大;但如今不但找不到半工半讀的,即使普通的糊口工作也找不到,還能再有什麼偉大不偉大呢?
  正當感到好像毫無希望的一天下午,華新送貨回來,跑過來急忙說:「阿宗,快快!」
  「什麼?」
  「台大對面一家醬油廠,托我叔叔,幫忙找一個學徒。我叔叔叫你趕快去!」
「好好好…」好像立刻恢復了信心與希望,阿宗邊跑邊感謝上帝。 
早上六點開始打掃、洗醬油瓶子、看店送醬油,忙到晚上八、九點才能得閒去看書。
供吃供住,每月九十元的學徒待遇,不算好也不算壞。只是晚間不能去讀夜校,待遇再好也不是阿宗的理想職業。所以數天之後,他依然留心著報紙的廣告欄,只要發現有可能比較好的,就利用送醬油的時候,順道去碰碰運氣。
到醬油廠的第五天晚上,他特地向老闆請假,回到東門市場去看鄭媽媽他們。
「能習慣嗎?工作苦嗎?」鄭媽媽握住阿宗雙手親切地問長問短。
「還好,不苦的。」阿宗內心對鄭媽媽非常感激,卻講不出來。雖然他已決定找機會改換職業,但眼見她老人家那種深切關懷的神情,實在不忍心增添她的擔心。
不過,私底下,阿宗還是拜託華新繼續幫忙留意可以半工半讀的職業。
這天晚上阿宗當然也去看了蘇家的人,他們也是問長問短,能適應嗎?苦嗎?吃的好嗎?有沒有繼續禱告讀聖經?
離開前,小妹妹纏著要一起唱一首聖詩,唱完一首又要一首,最後還要阿宗帶領大家禱告。
「阿宗哥哥,你要常常回來陪我唱詩歌。」
「好的好的。」
「還有,你的禱告,上帝最會接受,你一定也要天天替我、替我爸爸媽媽和大姐多禱告;不過,不要替弟弟禱告,他太壞了,老要搶我的東西。」
                    消毒電話服務生 
   「小弟弟,你也是來應徵的嗎?」
「是的,先生。」
「你今年才十五歲,我們廣告上,說明要十八歲以上的外務員,你沒看清楚嗎?」
「我看了,但是我想,說不定我也能夠做得和十八歲以上的大人一樣好。」
「嗯-?」問話的先生一手扶著下巴,對阿宗端詳了一番,然後說:「你家在哪裡?為什麼不讀書呢?」
「我家在基隆,因為家庭破產,所以才停學到台北來找職業。」
「你現在住哪裡?」
「住在台灣大學對面的一家醬油廠裡面,我現在就在那裡作學徒。」
「你已經有職業?」
「是的,那是臨時性的,那工作不適合我。」
「為什麼?工作太苦?或待遇太低?」
「都不是。只因那個職業不能讓我半工半讀。」
「嗯-」問話人又沉默半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阿宗的履歷表,又看了看阿宗,然後站起來和另外一個中年人小聲說了幾句話,再轉回頭對阿宗說:
「黃小弟,你年紀太小,我們不能用你做外務員。但是我們很喜歡你這種愛讀書的小孩子。所以,我們想用你當服務生。白天去消毒電話,晚上可以去上學。每個月給你三百元,不管吃住。晚上,你可以睡在瓣公室裡的瓣公桌上。這樣,你願意嗎?」
「願意,願意,太好了,謝謝你!」
好不容易啊!半個多月才碰上這個好運。
今天早上看到廣告上的年紀條件不符,本來還不敢來碰的。要不是剛剛順路送兩打醬油到圓環來,阿宗還不會來碰呢。想不到竟然碰對了,真是太好了!
    回到醬油廠向老闆辭職,並說明原因。老闆要提高待遇挽留他,留不住,只好算了六十元給阿宗,並告訴他隨時可以再回來。
    當天下午,阿宗就到天水路的新公司去上班。下班後,他將辦公室的地上掃乾淨,把桌子抹乾淨,再把前門關起來,又鎖好小側門。然後從側門邊的樓梯,走上樓去向房東歐巴桑說一聲,就高高興興走到圓環去吃肉羹魯肉飯。
  飯後,他買了兩包餅乾和兩包糖果,非常興奮地搭乘零號公車往東門市場去。要鄭媽媽、華新和蘇小妹妹她們都能分享到他今天的愉快,每家贈送一份糖果和餅乾。
    外務員吳先生握著說明單,阿宗背著木製消毒箱,跟隨在身邊,走到漢中街。
  六月天的太陽下,他倆的額頭上都冒出汗水。早上從公司出門,花了兩個小時,走遍一條街十九戶有電話的店家,才招攬到兩家訂戶。(1954年台北全市電話大約只有幾萬支。除了公司、商店或很有錢、很有地位的人家,很少人家有電話。)
  吳先生有點氣餒似的,愛走不走的,走走停停,不時掏出手帕擦汗。
  這條街,第一家有電話的是玻璃行。門口站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胖先生,他那胖嘟嘟的身子恰好堵死了門口。
  吳先生拿著一張說明單,向那胖先生彎腰鞠躬,正要開口說話之際,那胖先生不聞不問就連連揮手趕人:「走走走!走開,走開!」
  他倆尚未開口就被趕到走廊外面。
  「巴該野鹿!豬就是豬!一點禮貌也不懂,一點人性也沒有!巴該野鹿!」吳先生是二十七歲的台中人,冒起火來,總要帶上罵人的日本口頭語。他這時緊握拳頭又瞪起眼睛,彷彿想要衝過去擊破那胖子的大肚子。
    「再過去試試看,這種人怕麻煩,說不定反而容易招攬他。」
「算了,這種豬仔,除非用拳頭對付他。」
「讓我試試看,做生意麼,客人總是主顧。」
「好吧,看你的。」
於是,他兩再度彎腰走進走廊,這回,沒等胖子開口趕人,阿宗就搶先說:「很對不起,老闆,打擾你兩分鐘。」阿宗同時遞出一張說明單。
可是胖先生愛理不理的,碰也不碰一下那紙單,只把頭抬得高高的。
「我們是台灣電話服務社派出來的。本社經多年研究,認為自從法國巴士特發表細菌學說!…」阿宗不管胖子聽不聽,一味按著說明單的內容,嘩拉嘩拉地說下去。
「好了,別再說了,你要做什麼?乾脆直說吧!」
「是,是,根據這個研究結果,我們特地創設了本服務社 專們要替大家消毒電話,以防止使用電話者的細菌傳染。… 」
「得了,得了,要消毒電話就消毒電話,不要囉嗦!」
胖子這才讓開門給他倆走進去,好不耐煩似地又帶到放置電話的辦公桌邊。
「要快一點!」
「是,是。」阿宗連忙打開箱蓋,把電話機放進去,開始做消毒工作。
「多少錢?」
「我們每星期來消毒兩次,每月只收六元的材料費。」
「現在要付錢嗎?」
「不必,不必,請你在這訂單上蓋個圖章就可以了,我們月底才收費。」
「乾脆我先付錢給你,省得囉嗦」 
昨天沒睡好,今天跟吳先生出門工作還不到兩個小時,就覺得好累。
「阿宗,你今天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昨天開夜車了?」
「沒有,沒有。」為了重考初中,阿宗已經開夜車三天了。
「後天就要考試,是嗎?」
「嗯。」阿宗輕輕點頭。
「這兩天下午,我們都休息好了,考試前,不要過分勞累,身體還是最要緊的。」
吳先生的體貼,使阿宗幾乎感動得幾乎要掉淚。 
他們比平時早一個小時左右回到公司。以往這個時候,公司裡沒有什麼人,但今天不知為何裡面擠滿了人,經理、會計和一些股東職員都到齊了,個個臉色都怪怪的。
「吳先生和阿宗回來了。」
「發生什麼事?」
「我們的執照被吊銷了。」
「為什麼?」
「詳細情形現在還不知道,大概是交通部有一個紅包沒送,出了問題。」
「那麼?」
「目前只好暫時停業了。」 
     這天考完試,阿宗和麒麟到西門町看了一場電影,又去打了六球乒乓求才分手。
「考得還好嗎?」歐巴桑看到阿宗回來,立刻很關切的問道。
「普普通通。」阿宗不好意思實說,考得壞透了!國語、常識恐怕都考不到四十分!不到五天的準備,本來就不夠的,加上公司出了岔,心情被攪亂了,如何能考得好呢?
「現在考試都考過了,你有什麼打算嗎?我看你們的公司是不能復業的。」
「我想再去另找職業。」
「你要找什麼職業呢?」
「如果考取了,當然必須找一個可以讀夜校的職業,如果沒考取,什麼職業都可以。」
「實在是一個好孩子。阿宗,你聽歐巴桑說,不管你考取不考取,都可以不必再去找職業了。今後就住在歐巴桑這裡專心讀書,考取了就去上學,沒考取,明年再重考。
當時阿宗很敏感的想到----歐巴桑沒有兒子,很可能是希望他做她的兒子。其實他內心早就深深感受到她那種溫柔、美麗、慈祥的母性愛,也一直很希望她是親媽媽。但是,阿宗覺得他不能留下來,他怕將來不好對阿母交代。而且如果要做她的兒子,就必須對她坦承自己家裡的一切,那是他最最沒有勇氣面對的事情了。同時,他已經體驗到----靠自己工作討生活,不論怎麼苦,心境上可以自由自在、自尊自足;靠別人的恩惠度日,就會拘束、彆扭,反而不舒服。況且他一直在鼓勵自己做一個苦學生----夢想做一個艾迪生或福蘭克林。
於是,對歐巴桑的美意與恩愛,阿宗唯有心领,留作感念了。
                麵包廠學徒、咖啡廳的僕歐(boy
                 重考中學失敗、大哥小英都出事了 
   阿宗就離開歐巴桑。先在迪化街住了一個多月,那是消毒公司經理的家。
阿宗要繼續給訂戶消毒,並把餘款收完。經理照樣給阿宗那個月的薪水。
阿宗又按報紙廣告去找職業,找了十多天,才找到一間麵包廠的學徒差事。
供吃住,每月八十元,比先前的醬油廠差一點點。
早上六點開始送麵包,送到九點左右,接著看店兼打雜,直到晚上九點半才打烊。
阿宗每天早上四點就爬起來,讀英文;中午店裡沒有生意的時候,他就偷偷背英文。他想,不管將來有沒有夜校可讀,目前先讀英文再說。
重考放榜,阿宗和麒麟又是名落孫山。這使他更覺得好像無顏再見江東父老,一直不敢讓別人曉得他這時做事的地方。只有麒麟,還一直保持聯繫。
但這天當阿宗正在吃午飯的時候,忽然一位女店員叫他:「小弟,外面有人要找你。」
「哦?」
阿宗以為是麒麟來,連忙放下碗筷跑出去。
「二兄,是您?」一時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阿宗激動得幾乎快要滾出熱淚來。
「麒麟告訴我的。」
當天下午就因為這個緣故,向山東老闆告假了數小時,二哥帶他到新店碧潭去划船。
二哥將這兩個月家裡所發生的一一告訴了他。
自從阿宗出走以來,家裡又被破獲了兩次。大哥在一個月前被基隆地方法院判了三年半;小英也被判感化;大嫂反而幸運,一點也沒牽上去;因為每回若不是大哥,就是小英承擔了。目前大哥小英都是保外候審,隨時都有被抓進去的可能,所以都逃到台北躲起來了,聽說就在雙連一帶。
「不過,你是知道的,躲,總不是辦法,終究是躲不掉的,遲早還是要去坐牢的。
聽了二哥的話,阿宗不由感到辛酸難受。
像大哥那種人才,為什麼讓自己淪落到那地步呢?難道他一點也不省悟嗎?
像小英那樣純潔、聰明的乖女孩,法官為什麼要判她感化呢?她既不是因為貪吃貪玩也不是貪錢,完全是因為天性乖、孝順、才不敢不幫大哥大嫂,法官為什麼一點也不查清楚呢?這種法官太差勁了!太不通人情了!這天下也未免太不公道了!
「幸好,你離開的早,不然你現在也一定被判罪,說不定已經在坐牢了。」
二哥還告訴阿宗,阿爸阿母一直很擔心,每次去接見,總要問一問有沒有阿宗的消息?生活會不會發生問題?身體不知怎麼樣了。
聽到這裡,阿宗眼淚已經悄悄滾出來了。自覺真是太不孝了!這麼幾個月之久,不但沒有去看阿母阿爸,而且一封信也沒寫過,尤其,住在東門市場的時候,距離台北監獄,也不過幾步路,竟然半次也沒去過,實在太不可原諒了!
「這麼說來,目前你這個職業,也不是你理想中的職業了?」
「是的,所以我仍舊一直在留心著報紙上的人事廣告。」
二哥若有所思地,頓了一頓又說:
「送報紙,你願意嗎?」
「那是再好不過了。」
「那麼,我回基隆,就去拜託李秘書想想辦法。」 
    自從那天以後,就巴望著二哥的好消息,但眼看一星期過去了,仍然一點消息也沒有,大概不會有希望了,還是再留心報紙要緊。
這天早上店門打開以後,阿宗不時偷看報紙,二十多則徵人啟事,沒有什麼好適合的,只有一家不知什麼行店要徵小弟,十四歲至十八歲,初中,可以去試試看。
八點多,利用送餅乾到萬華的回途中,順道去碰碰看。
原來那是大世界戲院對面的一家咖啡廳。(註:沒有寫明『喫吃茶』,但確實是純吃茶,那時台北市大概也還沒有黃色咖啡廳。)
他到達時,店門還沒開,可是門口走廊上已經排了一條長龍,非常有意思的是----報紙廣告上明明說要十八歲以下的男孩,排隊應徵的竟然有好幾個女孩子和二、三十歲以上的大男人。
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店門才打開半小邊,讓應徵的人一個一個進去。
「你讀過中學嗎?」問話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姐,北京話講的非常柔和悅耳。開口問話之前,她那漂亮的眼睛,先將阿宗上下打量了好一陣子,使他覺得好不自在。
「只讀半年多。」
「這個價目表上的英文字,你會唸嗎?」
阿宗接來一看,立即點了點頭。這簡直開玩笑麼,那表上的每一個英文字旁邊都附有中文字,讀音大都很相近,coffee就是咖啡,為什麼不會唸呢?
阿宗唸了幾個字之後,她說:
「好了。我告訴你,我們這裡所需要的是僕歐boy,供吃兩餐,晚上睡在店裡的沙發上,每月兩百元,你願意嗎?」
阿宗馬上點頭答應。雖然這個職業不能供阿宗讀夜校,但待遇可真好。先吃點苦賺錢,倒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況且,又有這樣美麗的姐姐小姐一起做事。
「現在我還不能確定能不能用你。請你下午三點以後,再來一躺好嗎?」
「好的,好的。」 
     就在那個第二天開始,阿宗變成一個咖啡廳的僕歐(boy)了。
「記住,客人永遠是對的,多說『謝謝!』『對不起!』不會吃虧的。」這是那位小姐對阿宗所交代的一句話。
她是店裡的經理,樣子很美麗,可是管起人來,又嚴格又無情。
「假如客人明明說要咖啡,送去的時候,忽然改口說要的是牛奶,你就馬上道歉,替他換上牛奶。照這樣做,店裡不會怪你;不這樣做,而且假如又跟客人爭辯的話,店裡就要罰你。」
她又說,假如客人心情不好,即使無緣無故,又罵人又摔東西,也必須馬上向客人陪不是,立刻收拾那些東西,絕不許有半點怨言或不高興的表情。
最使阿宗感到奇怪的是,她還規定,客人如果沒付賬就走出去,不管是不是忘記,一律不許追出去討帳。
「一個客人忘了付錢,我們的損失很小,但是如果追出去討帳,使客人難堪,得罪了那客人,那損失才大。而且客人忘了只是一時,等他想起來,他還是會再拿回來的。」這是店裡的小李對阿宗解釋的。
他也是僕歐,在這裡幹一年多了,年齡大阿宗三歲。他這些話使阿宗想起在八堵挨餓的那段日子裡,如果基隆也有一家這種作風的飲食點該有多好?
早上十一點開門;晚上原則上是十二點打烊,但是經理規定客人不主動離開,不得趕客人;所以經常拖到十二點半或一點以後才關門。假使遇到一對青年男女正在擁擁吻吻,若不是小李故意搬動桌椅,弄出聲响,那對客人說不定就徹夜不走了。
第一次看到男女擁吻的真實鏡頭,阿宗幾乎驚奇得耳根發熱。往日只看到外國電影有那種鏡頭,老以為只有洋人才會那樣子,想不到台北人也會這樣子。
有時候,阿宗也會幻想----假如有一天能夠脫掉身上這套僕歐制服,也帶一個像經理那樣美麗的小姐到這種地方來,相偎陶醉在幽雅的西洋音樂裡,豈不是最最快樂嗎?
這種場所,營業時間內,光線昏暗,無法利用閒時看書,經理也嚴禁。所以阿宗只有盡量早起,在早上的十點以前的兩三小時之內,小李還睡得正甜,正是阿宗讀書的好時候。
店裡的伙食是在樓上的菜館包飯,每餐有魚有肉,吃的可真棒!阿宗和小李的制服交由洗衣店包洗。他們除了薪水之外,又有許多小費可拿,勞苦的報酬可真不薄。要不是因為接到二哥的信,他應該不會不到一星期就離開的。
二哥的信裡說,李秘書已經幫他弄到一個報童的差事,要他趕快回基隆。
                     報童作繭自缚──維護一個不該有的謊言,     要繼續編造更多謊言  
    窗外下著大雨,又刮著冷風。
阿宗捲曲著身子包在被子裡,半醒不醒地慢慢伸出左手腕,看了看腕上手錶不到三點,還早,可以再睡一會兒。
 冰冷的冬風,不時從腳底侵襲進被窩裡來,他愈睡愈捲曲身子。
    過會兒再醒過來,又看了看錶: 三點四十分,還可再睡十分鐘,馬上又蒙上棉被。
    有睡又像沒睡的,大約過了七八分鐘,該起床了?
    只是不禁又留念被窩裡的溫暖, 被窩外,太冷了!
    哪年哪月?才能放心睡覺,盡情享受被窩裡的溫暖呢?
    冬天來了之後,阿宗幾乎每天早上都會對這一分鐘的溫暖依依不捨;但為了要保持平均每天最早到報社的紀錄,他不能不在三點五十分以前起床。
    送報紙並不真苦,只是除了過年三天假,一年到頭,無論刮風下雨,也不論身體舒服不舒服,都得天天早起出門。
    起來吧!想起來就趕快起來!越拖越起不來,貪睡又睡著,就耽誤了!快!快!
    彷彿下了最大的決心,阿宗才猛然坐起來,迅速地穿衣服,披雨衣、套雨鞋。然後為了不吵醒別人,他躡手躡腳走下樓,匆匆忙忙,輕輕打開大門,又輕輕帶上了大門。
    他們家這個老房子,本來破舊不堪,幸好前年阿母手頭寬的時候,重新翻修了一番,加蓋二樓。現在二哥將樓下分租給葉家和蘇先生,可以收點房租補一補家用的不足。
    就因為住的人多,所以阿宗一大早出門必須小心翼翼,不可吵醒別人。
    出門後,連走帶跑,又發抖。 雨下好大!風好冷!
    天色黑漆漆的,人們都還在夢鄉裡…
    哪年哪月?才能像別人一般悠哉悠哉, 高興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

    「你又是最早,這個月的獎金又是你的了。」洪森雄一邊疊報紙一邊對阿宗說。
    一個月平均最早簽到,獎金就有五十元。月薪只有一百二十五元,自然要爭取。
    洪森雄比阿宗小兩歲,是市商夜間部初一學生,報童中,他與阿宗最要好。大概晚間上學,晚睡起不來,早上他幾乎都是最遲的。這天他算是早到了,但依然落後阿宗半小時,若不是這天印刷機發生了故障,報紙出得晚,阿宗可能早已出門送報去了。
    「你每天到台北上夜校,早上又能起得那麼早,我真佩服你!」
    其實他這話,才真叫阿宗深感慚愧!他真巴不得立刻往地裡鑽。
    阿宗真後悔當初到報社來,只因愛面子,一念之差,竟撒謊說「還在台北念夜校」。如今紕漏百出,將來萬一被拆穿,真不知要如何羞死?
    「我幾乎每天送報紙回家,都補睡了大半天。」阿宗說這話時,更覺難受。真是要命,為了維護一個不該有的謊話,卻要繼續編造許多不必要的謊話,真是作繭自縛!
    「今天下午幾點鐘,你會來?」
    報童通常下午再到報社來一趟,把白天收來的報費交給報社,或看看有什麼吩咐。
    「不一定,有什麼事?」
    「可以早一點來嗎?想請教你英語和數學,期末考到了,但是,有許多我弄不懂。」
    阿宗仍舊天天自修初中功課,只是現在讀書時間,雖然比較多,但效果反而不如以前當學徒或僕歐的時候,那時把初一以前的功課,幾乎都讀得熟透,但最近讀到初二第二冊的東西,久久消化不了。不過,要替洪森雄解答初一的英語數學,阿宗還很有自信。
    「這樣吧,下午一點鐘以前,我就在這裡等你。」
    阿宗疊好了報紙,步出報社門口,迎面吹來一陣強烈的風雨,他微微捬下頭,朝東明路方向走過去。從報社(民眾日報社)沿信一路與信二路,直到東明路地方法院的這一段地區是他的責任區。這段地區小巷又多又亂,山坡小徑彎彎曲曲,非常不規則,遮雨的走廊又少,在這種冰冷的風雨下,沿路送報紙,實在是苦不堪言。
    當他送到信二路底,體育場附近,雖然穿著雨衣,仍舊濕透了,眼睛被雨水打得睜不開,手指頭也幾乎凍僵了。
    體育場旁邊走廊的豆漿攤,正熱氣騰騰,鼻子聞到那豆漿和燒餅油條的香味,不禁更冷更餓! 若有一塊錢,坐下來,喝碗豆漿,配燒餅油條,真是天大的享受!
    但是偏偏一毛錢也沒有! 阿宗經常如此,每月所領的薪水必須拿回去,二哥的收入微薄得很。他的零用錢,幾乎都是來自偶而招攬到新訂戶的佣金。
    七點半了,不好了,上學的學生都出門了,他必須加快腳步了;否則就要遇到省立基隆女中的學生啦!
    這大概是一種自卑感作祟吧?
    中正國校畢業的同學,這時已是初三了,安樂畢業的也已初二了;而他現在連初一也不是,尤其在女生老同學面前,真是太沒面子了!
    這也是為什麼他每天都一定要最早到報社的動機之一。最早到,可以最早出去送報,常常可以在天未全亮,就已經送完,那樣就比較不會遇到女生老同學了。
    可是,這天偏偏報紙出晚了。
    這時上學的學生,越來越多了。當他走到女中大門口時,連頭也不敢抬起來,就像一架俯衝的噴射機一樣,急急跑進學校大門,急忙丟下報紙,又急轉身俯衝出來。
    豈料,冷不防的,「啪!」一個東西打在他的臉上。伸手抓住一瞧,正是一個女生的尼龍雨衣帽子。大概是手沒抓緊,被風吹跑,碰巧打到他的臉上。
    「對不起!對不起!」
    「哪裡,哪裡,…?」阿宗抬頭一看,不由大驚失色!
    原來向他道歉的,正是以前中正國校同班的漂亮副級長。
    唉呀,糟糕!她的後面,還有好幾個熟面孔啊!中正的、安樂的老同學都有。
    阿宗緊緊張張把帽子還給她以後,立刻又低下頭去,急急忙忙衝出大門,轉往市立醫院那邊跑了。
    他耳根發熱,身子發抖,心跳加速!
    回去必須跟報社江先生商量一下,不論如何,幫幫忙換個地區,這個地區我不能再幹下去了!
                    一家四個人在坐牢             台灣人是不是中國人? 
    接近黃昏的時候,阿宗出去收報費回來,風雨已經停息了。
    二哥尚未下班,租樓下前房的蘇先生已經下班回來,在自己房間裡看書。
    阿宗有點疲倦似地走到客廳裡,懶懶地徜徉在藤椅上,拿起帶回來的報紙,翻了翻。
    其實早上摺報時,重要的都看過了,他現在是要查查看,有什麼好朗讀的。
    一會兒,蘇先生穿著木屐,口含著香煙,從房間走出來,阿宗正念念有詞。
    「什麼好文章,念得那樣起勁?」
    「一位反共義士的演講詞,很悲慘!很動人!」
    「裡面說什麼?」
    「主要是說他一家十幾個人,怎樣遭受清算鬥爭的悲慘經過,…據他估計,到目前為止,共匪最少殺了兩千萬人,真有那麼殘忍嗎?」
    「可能是真的,中國人的政府一向都是很殘忍!不論是古代或現代,不論是國民黨、共產黨,一向不重視人命,要殺就殺!數年前,陳儀就不知殺了多少台灣人?」
    阿宗蹙眉說:「蘇先生,聽您這話,您好像也不承認您是中國人?」
    兩年來,阿宗在基層社會,越來越發現,許許多多台灣人都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
    「我們台灣人,當然不是中國人,講話、習性、脾氣,我們都跟中國人大不相同!」
    「可是,我們的祖先不也都是中國大陸來的嗎?」
    「美國人的祖先大部分是英國去的,但今天美國人是美國人,英國人是英國人。」
    「可是…」
    「你聽我說,今天自稱中國人的祖先,多數是來自西方或北方胡人,他門的子孫,今天都不自稱胡人,不是嗎?同理,即使我們祖先來自中國,現在也不必是中國人。」
    「不通,不通,我們現在到底還是中國人。」
    「不,我們現在是被中國軍閥統治,和十年前被日本軍閥統治一樣,台灣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國人!」
    「不對,不對,您太偏見了!一定是您當過日本兵,受日本軍國教育的毒太深了!」
    「你說我受日本軍國教育的毒太深,我倒反過來要說,你被大中國教育騙得太重了!日本壞,可是日本時代的台灣,幾乎沒有什麼貪污、強姦、竊盜;而如今的中國時代,竟然是:處處有小偷、上下都貪污、強姦殺人經常發生,不是嗎?」
    「但是…」
    「阿宗,你年紀小,有許多事情,你還不明瞭。你只讀中國書,不可能完全知道真相的,中國書不會完全說真話的。…」
    又是什麼『年紀小,有許多事情還不明瞭』,阿宗心裡最不服氣!什麼中國書不會說真話,難道日本書就完全可靠嗎?鬼才相信!偏見!
    「但是,您完全是…」阿宗還要爭辯時,見到二哥忽然從外面進來,不得不煞住口。
    「黃先生,剛下班?」
    「是的,蘇先生,你們好像在辯論著什麼?那麼認真。」
    「沒有什麼,隨便瞎扯。」
    「二哥,我們是在說…」阿宗的耳根紅到脖子上,顯然還很不服氣似的,想要把二哥拖進來助陣。可是他二哥好像很不喜歡他們的爭辯,只說:
    「我有要緊事要告訴你,趕快到樓上來。」
阿宗只好乖乖跟著上樓,當然他內心依然很不服氣,先生太偏見了! 
    「小英寫信回來。」到了二樓的客廳,二哥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給阿宗。
    「小英?從新竹感化院寄來的?」
    「嗯,他們都是上個月被抓去的,大哥也在台北監獄了,和阿爸阿母都在一起。…」 
                 時局紛亂,人心不安 
    阿宗在秀雄家裡聊了大半天,臨走時,秀雄取出一本初中英語補充讀物交給阿宗。
    「這是金海的,『天方夜譚』的故事,我看不太懂,也許你沒問題,你先拿去讀。」
    秀雄一直把阿宗看成比自己還行,使阿宗又感激又慚愧!最近讀書效果那麼差勁,要比秀雄強,真是天曉得!
    「下午五點,我到你家去找你,然後再一起去。」
    「我真不想去。」
    「不行,金海的阿母,要你一定去,牛車的也會去。」
    金海的媽媽今晚要請吃火鍋,阿宗實在不願去。最近,阿宗總是避免遇見老同學。
    阿宗離開秀雄,緩緩走回家,心理依然希望晚上不要去。
    金海和再興都是建中的模範生,阿宗在他兩面前,總覺得樣樣不如人,太沒面子!
    本來麼,一家有四個人在坐牢,沒上中學的小報童一個,如何能不自卑呢?
    往後的日子怎麼辦?明年再考中學嗎?如果又考不取,怎麼辦?難道要一輩子當報童嗎?難道要一輩子自修嗎?這樣自修會有前途嗎?…
    最近,他幾乎天天在這許多問題轉來轉去、一直困惑不開。   
他家距離秀雄家只有一條巷子,走不到三分鐘,就回到自己家門口了。
先生、先生和隔壁的阿賜叔正在樓下客廳裡聊天。
今天是星期天。先生、先生不必上班。阿賜叔下午沒有去做生意、
「我說,大陳島快了,你們信不信?」阿賜叔說、
阿賜叔夏天在碼頭賣冰水,冬天賣蚵仔麵線。實際上,他賺錢比葉先生還多,可是他好賭、好酒色又常打太太,於是,經濟情況不但遠不如先生。而且家庭是一團糟!
「不錯,看情形。大陳是保不住了。」先生皺著眉頭說。
這種談話引起了阿宗的好奇心,本想上樓,反而在樓下的一隻藤椅子上坐下來,悄悄拿起當天的報紙。一邊看一邊聽他們談話。
「我看啊,大陳一完,接著就是金門、媽祖,再下去就是澎湖台灣了。哼,幹伊娘,快了吧?」
「阿賜啊,你發神經了?你那麼喜歡共產黨到台灣來嗎?」先生的目光露出不高興的樣子。
「我啊,幹伊娘,誰來都一樣!反正誰來,我都是做小老百姓!」
「可是老百姓,就有許多不同!」
「有什麼不同?」
「有,有…」先生本來就不太會說話,氣頭上更是結結巴巴。
「阿賜啊,老葉說的沒錯,老百姓確實有許多不同的老百姓。」先生慢條斯理的插口說。
「那你說說看,有什麼不同?」
「第一,有異國或外族統治下,與自己國家統治下的不同,譬如,以前日本時代,我們就是異國外族統治下的老百姓---
「呸!照你這個意思,那我們今天就是在自己國家統治下的老百姓嗎?狗屁!我才不承認這種國家是我的國家!」
「你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你不承認這種賊仔國家,我又何嘗願意呢?」先生頓了一下,看看阿賜,又看看先生和阿宗,接著又說:
「不錯,即使台灣人和中國大陸人有著相同的祖先,但是,在六十年前,1895年,我們被中國遺棄給日本做奴役,苦毒五十年了,中國就沒有資格再說我們是中國人!」
「對!對!這好比被賣出去的養女,親生老爸母已經沒資格再要回去!」
「再說,1945年所謂『光復』,台灣人也曾經幻想擁抱祖國,熱烈歡迎他們,豈料,他們比日本仔四腳更土匪!更可惡!咱講日本話,罵咱是『亡國奴』,咱古意,卻被他們『軟土深掘』!是不是?」
「是,是,是!」
「專賣、專制又貪污無能!米、糖、煤炭一船一船載去中國,不到一年,就害到台灣民不聊生,所以激發二二八!對不對?」
「對對,這是臺灣人民反抗暴政!」
「但是,台灣人民沒有決心,很容易被騙、妥協,以致讓蔣介石派所謂祖國大軍,來鎮壓平定。而且已經平定了,還趁機屠殺大量無辜的台灣精英。如果是祖國政府,怎麼可以這樣殘忍地殺害自己的人民呢?」
「對對!所以,這絕對沒資格叫做祖國政府,這是土匪政府!」阿賜咬牙切齒地說。
先生沒有出聲,兩眼卻瞪得大大的,似乎覺得先生說的話,使他更不安;阿宗口裡雖不說,內心卻非常不舒服,先生為什麼有這麼多怪論?太偏見了!
「等一下,阿賜,現在咱將話題,再轉回到『許多不同老百姓』來說。」先生放慢聲調,慢條斯里的接著說:
「先不說咱台灣,現在有芋仔(大陸人)和蕃薯仔(本地人)的不同,也不說國民黨和非國民黨的不同,或有錢人和窮苦人的不同。單說,現在台灣的老百姓和中國大陸的老百姓,就有許多非常大的不同,最主要的不同在哪裡,你知道嗎?」
「什麼?你說說!」
「你聽我講,阿賜,台灣的國民黨政府貪污腐敗又不民主,對不對?」
「當然啦!」
「但是,只要我們不過問政治,又只要有能力、有機會,你高興作工、作農或做生意,甚至什麼都不做,政府都不會去干涉你,對不對?」
「那當然,他憑什麼干涉?」
「只要你有錢、有時間,你是不是可以高興到高雄去玩就到高雄去?高興住台北就住台北?」
「廢話,那還用講。」
「可是,今天共產中國統治下的老百姓,就不能有這些自由,你知道嗎?」
「我不信,我聽說共產黨很能幹,沒有貪污!」
「也許不錯,中國共產政府貪污比較少,命令非常貫徹!當官的也幾乎萬能,萬能到樣樣都控制,使老百姓樣樣不能自己做主,處處必須聽命行事。」先生停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接著說:
「要派你到上海的工廠去做工,你不能說:『不,我要回廣東鄉下去種田。』;若要派你到新疆去開墾,除非經過申請,又能得到特別的恩准變更,不然,你不可能留在家裡做什麼別的。簡單說,今天中國大陸的老百姓,不管住哪裡,往哪裡,幾乎樣樣都要經過申請批准,或完全聽由政府安排。」
「騙鬼,這些都是國民黨惡意的宣傳,根本不可靠,我不信!」
「不錯,國民黨的反共宣傳很差勁、很不可信;但我並不是根據台灣的宣傳,而大部分是根據日本書、日本雜誌和我每日聽到的日本放送電台的廣播。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到我房間去看,我有一些日本書刊,都相當客觀,國民黨、共產黨兩邊都批評比較。…」
阿宗一直沒插口。對先生後面這一段話,好像比較可以接受。雖然有一些他無法苟同的地方,但至少已經不那麼偏激了。
他們都到蘇先生的房間去了,阿宗還在看報,他想,反正日文看不懂,進去也沒用。
他這才真把注意力轉到報紙上,今天的報紙,大部分是有關「太平艦」被炸沉的新聞,早上他只是草草瀏覽大標題,此刻才仔仔細細的讀內容。

    這些日子,台灣海峽好像天天有戰事,很多小島已經保不住似地,基隆港又接連出現阿兵哥和難民潮,不知從哪裡撤退到台灣來的。
尤其有關「太平艦」被炸沉的事件,報紙天天大幅報導:各地有人捐款,響應「太平艦建艦復仇運動」,青年學生掀起志願從軍熱潮,各地學生紛紛簽名響應,有的甚至全班都簽了名。甚多熱血澎湃、同仇敵愾、義正嚴詞的愛國文章,或志願從軍的血書,連連出現在報紙上。阿宗幾乎篇篇朗讀。不知不覺間,他的一顆心也隨著沸騰起來了。
從軍?從軍不也正是一條好出路嗎?
一則,可以為國效力;再則,可以替家裡往日賣嗎啡贖罪,三則,在軍校必可讀到許多書,不是嗎?
他想了想,想了半個多月,甚覺他應該去志願從軍,那是他目前最好的出路。
                 血書-志願從軍 
明義從學校回家,手裡拿著一份報紙,急忙跑上樓,要找阿宗。
        「你那麼著急找阿宗做什麼?」
「二兄,你看,這是不是阿宗寫的?」明義指著報紙上一篇署名『黃華』給陸軍總司令黃杰的血書。
「不可能吧?阿宗不可能寫出這樣好的文章。」
「但阿宗曾經對我說,他將來要用『黃華』這個筆名寫文章,他說什麼『世宗』『仁宗』『神宗』『太宗』都是古代帝王名號,又封建又難聽!而且前天早上,我看到他左手有一個手指頭包膠布。」
「喔?那麼等他回來,問問看就知道了。」
不錯,那正是阿宗用針把一個手指頭刺破了許多洞,使勁擠出鮮血在小楷毛筆上,徹夜悄悄寫成的,大部分內容是模仿或抄襲報上別人的好文章,所以他二哥看不出來。

    救國團通知他到基隆陸軍醫院去考試,陸軍還沒有士校,只能考官校。阿宗考完後,非常沮喪,英語答不到十分之一,國文最多只有二、三十分吧,數學只作了一個『三元一次聯立方程式』的題目,其餘的,看都看不懂!
不過,他並未完全死心,仍然天天盼望著「錄取」通知。因為聽說:軍校比較馬虎,只要肯去考,都能考得上的。
可是,眼見一天天過去,沒有通知就是沒有通知。
壯烈的「一江山」戰役;美軍掩護下,國軍帶著大陳人,浩浩蕩蕩從大陳島撤退的陣仗,在在燃燒著阿宗那股焦盼從軍報國的滿腔熱血!
他多麼渴望立刻到最前線,去為太平艦、為一江山壯烈成仁的將士們復仇奮戰!
直到三二九青年節的前一天,看到報載有許多考取的青年學生已經集合在中山堂,接受盛大歡送會,第二天將被歡送入伍了,但偏偏沒有阿宗在內,叫他怎不心酸難受?
就在三二九這一天,他一大早送完報,就搭火車到台北,按照當天報紙的一則徵人廣告去應徵,那是一家西藥進口商要徵『練習生』。
阿宗最早到,當那公司開始接見應徵者,身後已經排了一條長達三十多人的人龍了。
「現在還不能決定要不要錄取你,下午三、四點的時候,請你再來一趟好嗎?」一個胖胖的先生問完話,這樣對阿宗說。憑過去的經驗,阿宗曉得這是有希望了。出來以後,他索性去逛書店,又去看電影,再去盡情吃了一些喜歡吃的東西,才又到那公司去。
「你趕快回去把東西搬來。」
當天下午,他回到基隆,立刻到報社辭掉報童的工作,回家很快活地向二哥二嫂說明台北新工作,管吃管住,每月一百二十元。
「學西藥生意,賺錢容易,再好不過了。如果有機會,你也得替明義留意一下,他今年夏天畢業,也必須找個工作了。」二嫂說。

    除了青年節那天有一陣子心酸之外,阿宗在這個公司裡工作可說相當快活與安定。
工作不重,薪水之外,又有許多小外快,吃的又好,自修時間又多,尤其學英語最棒!這裡大部分是上海人,很多都會講英語,有問題,向他們請教最方便。
但不料,四月初,救國團又通知他去應考海軍,而且結果竟很快就考取了士官學校,使他生活又起了重大變化。入伍通知,遲了一周才轉送到。又碰巧禮拜天,公司不上班,隔天他必須趕到左營去報到,他只好帶著弟弟明義一起直接到經理的家裡去辭別。
「我把我弟帶來了,他可以先代理我,代理到公司招考到新人為止。」
「他?」經理仔細將明義端詳了一番。「他幾歲了?」
「只差我一歲。今年夏天才能小學畢業。」
「那他現在到公司來,怎能畢業呢?」
「沒關係,他的老師已經答應幫忙了。」
「好吧,那麼,你就把應該要做、要注意的,今天晚上都詳細告訴你弟弟,並且敎會他一些常用英文藥名。等等!」經理掏出一疊十元鈔票,數了二十張交給阿宗。「這點錢,你帶著,在軍中,開始很需要。祝你一切順利!身體要多保重!」
                      入伍結訓 
入伍結訓的第二天,天未亮,阿宗和許多同學已經到了高雄火車站。
學校放三天假,他們要趕快回家度假。
他們昨夜大多失眠了。緊緊張張兩個半月的入伍訓練,感覺上簡直比兩年半還難熬,好不容易才熬到這一天可以回家,自然會快活興奮得睡不著了。
上了火車,應該是很累了,可是沒人想睡似的,大夥兒依然有說有笑,有唱有跳,跑來跑去,東張西望,鬧哄哄地,火車蓋都快被掀掉了。
直到火車開動了好一陣子,他們才開始紛紛安靜坐在位上,聊天或閉目養神。
阿宗將頭仰著靠背,閉上眼睛想要好好睡一番。可是腦海裡一波接一波地浮出這個那個,睡不著就是睡不著。
出操、割草、上課、疊內务、辦壁報、演講比賽、康樂活動、一幕幕從腦海裡重新浮現出來。
短短兩個半月,對他來說,變化真是太大了。皮膚變黑了,動作變快了,見識上、體驗上、言行舉止、可為前後判若兩人了。
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到家裡了,也可以見到阿爸和小英,太棒了!
小英不知長得多高大了?阿爸是不是還那樣瘦瘦黃黃的?他彷彿見到他們兩個已經坐在他面前,握著他一雙手,向他問長問短。
爸爸是半個月前才假釋出獄的,小英大約在一個多月前回家的。少年感化院的主管看小英是那麼乖、那麼善良的小女孩,一點兒犯罪本意都沒有,一點不良習性也沒有;她完全是因為天性孝順、聽命父兄才觸犯到法律的。這種小女孩實在沒有必要也不該受感化的。所以大約進院半年以後,他們就叫小英寫信要家裡出具申請書去保釋回家。二哥接到信,立刻去拜託李哲仁秘書寫了一份非常好的申請書,直接到新竹將小英領回家。
這些都是二哥寫信告訴阿宗的。這些消息無形間促使阿宗更能愉快地接受訓練,也更加拼命利用閒暇去啃初中理化。
阿爸他們看到這一身雪白的水兵服,不知會有什麼感想?其他親友們見到了又將有什麼想法呢?會瞧不起嗎?會驚異嗎?萬一被以前的女同學瞧見了,又會是怎麼樣呢?
阿宗覺得自己也真奇怪,小時候,曾經多麼瞧不起又多麼害怕阿兵哥,豈料今天自己竟也當起阿兵哥來了。
「明宗,你睡了沒有?」
「喔,沒有。」阿宗睜開眼睛看到坐在對面的楊正雄手裡拿著一盒蛋糕遞到他面前。
「吃塊蛋糕吧。」
「謝謝您!」
正雄和阿宗同齡,入伍前,他是省立宜蘭中學的高一學生;在士校裡,他和阿宗的交情僅是普普通通。
「你直接回蘇澳嗎?」
「不一定,我爸媽已經在台北等我,也許我們要在台北玩一個晚上。」
阿宗聽了這話,內心不由生起羨幕,人家的父母?人家的兒子?
「你當兵,爸媽不反對嗎?」
「怎會不反對呢?但是他們也是沒辦法的。我是我們班裡的級長,衝衝動動地帶領全班簽名響應從軍運動。回到了家,個個父母都叫嚷起來了!學校方面也實在不能讓全班都去當兵;但既簽名響應,報紙也報了好大!總不能完全不算,至少也要有個代表去當兵呀?結果我這個帶頭的,自然跑不掉了。」

到了台北車站,天色已經發黑,楊正雄下了車,阿宗也坐不住了。剩下一個小時行程,他站起來,走來走去,車頭到車尾,又從車尾走到中間列車,最後站到一個車廂出入口處,雙手抓住扶手把,對車外高聲唱著水兵歌和各種軍歌。到了八堵鐵橋,他禁不住將上身傾出車外,更大聲地唱歌。
這時刻,要是舅父舅母碰巧在牛寮間,看到他穿著水兵服在火車上,一定大驚喜!
火車通過八堵隧道,他的一顆心更是簡直就要飛出車外了,他恨不能雙手一下子抱住車外的全部街景!
才離別兩個半月的家鄉,這時彷彿好久好久不見的親人呵!
「基隆到了,基隆到了,下車的旅客請不要忘記自己攜帶的東西,…」
聽到這個廣播,阿宗的兩腳飄飄然了!

   「這隻雞是阿爸昨天特地去買的…」二嫂一邊勸阿宗吃東西,一邊說個不停。
阿宗感覺到有生以來,今天晚上好像是最溫暖最快樂了!阿爸、二哥二嫂、小英全家人都在等他。他們準備的這一頓飯菜雖不是非常豐盛,但他吃的非常痛快!他覺得今天家裡燒的飯和菜好像是全世界最可口的了!
「那麼你什麼時候上船呢?」
「大概明年吧,我們還得等分科教育後才能上船。」
「分科教育?分些什麼科呢?」
「有很多科,但這次我們只有電工、電機和電信三科,我已經考取電機了。」
「電機?那好,學會電機,將來就是退伍也很有前途,你要好好學。」
阿爸又鼓勵又稱讚,稱讚當年阿宗勇敢的離家出走,如今志願從軍更是正確的選擇。
「阿爸已經完全戒掉了,你看,我現在身體是不是好看多了?」
阿宗這才注意到,阿爸已不是瘦瘦黃黃的,而是紅光煥發、肚子略略突出的人了。
「我正在計畫做事業,你安心認真讀書,將來或許可以大大幫助阿爸做事業。…」
單單這一點,就足夠叫阿宗高興死了!這一夜,他又因為興奮過度而遲遲睡不著。 
  「你穿水兵服真好玩,年紀小小的,文質彬彬的,呵,真有意思!」金海打趣地說。
度假的第二天下午,阿宗去找秀雄,又一起到金海家裡去。碰巧再興也在那裡,因為這時也是學校放暑假的時期,他們幾個本來就經常在一起的。
「人家說南部女孩子比較熱情大方,真的嗎?」
「大體上不錯,路邊上賣東西或冰果店的小姐,招呼客人都非常親切大方,穿的也比較暴露,只是皮膚比較黑一點。」
「你已經交了幾個呢?」
「沒有啦,高雄左營我才出去玩過一次,能交什麼女朋友?」
出操苦不苦?吃的好不好?讀什麼書?等等許許多多,問問笑笑,直到一起去看電影出來,走路到廟口去大吃一頓之後,又走到秀雄家門前的廣場上,還繼續興高采烈般地大談特談,到半夜了,才依依不捨似地分手。要不是明天早上阿宗必須搭乘607的第一班火車回左營,他們說不定會談到天亮呢。 
   「阿宗,阿宗,快起來!」黃父氣喘喘地搖晃著熟睡的阿宗。
昨晚半夜才回家,大家都睡著了,為了不吵醒別人,阿宗睡到姪子們睡的大通鋪上去。爸爸不知道,今早五點半起來,在前天阿宗睡的床鋪看不到,以為阿宗已經出去了,就匆忙趕到火車站去。可是找遍了火車站卻找不到阿宗。
剪票口尚未開始剪票,月台裡的火車也還是黑漆漆的,顯然阿宗還沒有到。黃父隨即轉身又奔回家,東找西找,終於在孫子們睡的通舖上找到了阿宗。
「喔?」阿宗醒來一看手錶,大吃一驚!糟糕!六點了?
他立即躍身一起,顧不得洗臉刷牙,就像趕赴救火一般,幾乎不到一分鐘,就完成穿上白褲、黑襪子、黑皮鞋、又套上白上裝、水兵帽,接著抓上水手旅行袋和水兵披肩、領帶,三步作一步往門外跑。
他爸爸跟在旁邊跑出來,並且伸手幫阿宗提水手旅行袋,讓他可以一邊跑一邊披水兵披肩和打領帶。
到了車站,車站大門上的大鍾已經是『604』了。
只剩三分鐘,就要開車了,好險啊!
幸好,有阿爸,否則就糟糕了!
進了月台,阿宗依依不捨的注目阿爸。
「要常寫信回家,也寫信給你阿母。」
「是的,阿爸。」
「這五十元,你帶著,旅行袋裡有一根雞腿和幾塊蛋糕,是昨晚買的。車開以後,趕快先吃。雞腿在這種天氣裡很容易變壞…」
──」阿宗一時真不知說什麼才能表達此刻對阿爸的感激和感情。
「各位旅客,請注意,往高雄的列車就要開了,還沒有上車的旅客,請趕快上車!……」
「嗚──
「你趕快上車吧,自己保重──
阿宗上了車,只站在車廂出入口處的腳踏板上,正面仍然對看月台上的爸爸。
「阿爸,您回去吧。」
「好的,記住,雞腿趕快先吃。」
「嗚───」
火車蠕蠕移動了,阿宗的身子隨著車廂漸漸與爸爸分離了,忽然又見阿爸追跑了幾步大聲喊道:
「阿宗──,需要用錢就寫信回家…」
「知道了,阿爸──」
火車已經遠離月台了,阿宗的回話也不知阿爸聽不聽得到。只見阿爸老遠老遠地,仍然站在那月台上對著火車不停地揮著手。
阿宗的眼框不覺間已經滾出了淚水。 
                          士校結業 
    指導員命令阿宗擔任政治戰士後,又叫他填表申請參加國民黨,他也立刻填表。
政治戰士要多讀政治戰士的教材,還要按期寫讀書心得。
教材裡要求政治戰士必須特別任勞任怨,處處要以身作則,隨時隨地協助別人,工作時要帶頭作用,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他努力照指導去做。可是,國文一向最差,要他按期寫心得,簡直是天大的苦刑。
「我真羨慕你寫心得寫得那麼快又那麼好!」阿宗對正雄這樣說。
正雄也是政治戰士,他的中文非常好,作文能力棒!一篇心得他只要二十分鐘就能完成,阿宗卻要花一個小時以上,而且內容還不如正雄的。
本來麼,同學們入伍前大部分是初中三年級以上的學生,只有阿宗一個,連初一都沒讀完,自然要比人差了。也因此,他學賴秀雄,拼命死用功。上課最用心聽,下課最認真複習;人家讀一遍,他至少讀三遍;人家星期假日出去玩,他還留在營房裡自修。
就這樣,結業成績,全班第三名,這是他讀書以來,最好的一個名次了。
「你只要持之以恆,始終保持像在學校一樣,不斷用心讀書與工作,我相信將來必定會有很大的成就。…」
臨別士校,指導員對他說:「雖然因為你未滿十八歲,申請入黨沒有獲准。不過,等你滿十八歲以後,再申請,一定會獲准的。黨國最需要你這樣的青年,希望你上船以後,務必多多善自珍重!」
                     老兵的牢騷 
   這是『率真艦』,原本是加拿大製造的客貨商輪,改造成炮艦,到台灣又改裝成通訊艦,通訊電器設備特別多,專做旗艦用的。
阿宗上船以來,這是首次出航,碰巧又是三軍聯合大演習,演習總指揮官及三軍派出的通訊聯絡官,都到這個船上來,官廳及上甲板以上,都非常熱鬧。後甲板上,這時,有七八位士兵士官在那裡喝水聊天,阿宗也在那裡,好奇又興奮的東張西望。
各種軍艦一艘接一艘,駛出左營港,有條不紊地,漸漸在大海中各就各位,棋盤似地,對稱整齊地排列成一支艦隊,氣派又雄壯!
率真艦位於整個艦隊的重心,阿宗能夠看得十分清楚,這時四面八方的大小軍艦,速度不一,卻似同步。
肅穆前進中,每艘軍艦末端都在海水中激出朵朵浪花。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夕陽正在落海,海邊接天邊,
色彩千樣萬化,
天邊海面,燦爛奪目,
奇麗又雄壯般的景色,
彷彿無邊無際…
「太奧妙!太神奇了!我向來沒見過這樣漂亮又奧妙的景色!」阿宗不禁讚嘆道。
「你先別高興,待會兒要是你暈船的話,」何班長澆涼水似地說:「你就不會覺得什麼漂亮、奧妙神奇了。」
另一個同事陳安仁立即附合說:「對,說不定過幾天,你反而要說單調無聊了!」
「我想啊,許多作家或詩人,所以會讚頌,海洋雄偉啦,壯麗啦,可愛啦,大概他們,都是悠閒地生活在海邊的陸地上。如果,他們也像我們一樣,天天生活在茫茫大海中,也許比我們更覺寂寞無趣!」何班長說。
「不過,說不定只是因為我們這些老兵條,對於前途感到太渺茫,所以才會這樣討厭海洋吧?」一個老下士插口反駁道:「你看,他們當官的,要上船,才比較有機會升官,哪一個不是害怕調陸地?哪一個不是在海上幹的很有勁?」
「說的也是,商船的船員不也是喜歡航行嗎?尤其是走遠洋的,可以遊行全世界各國,又可以砲打五色人種,怎麼會去詛咒海洋呢?」說話的是文書張班長。
「可不是麼?當年,阿啦,就是因為貪玩才上船的,唉-」
「李老三,儂又嘆氣了?」何班長模仿上海口音笑笑的說。
(註:上海話『阿啦』=我;儂=你)
「是啊,想當年,阿啦腦筋不是太簡單了嗎?噯-」李老三對何班長說這話後,轉向阿宗說:「老弟,儂否曉得,八年前,阿啦剛剛十九歲,只因為在上海市逛馬路,路上碰到一個小時候的朋友,阿啦問他在做什麼?他說他在船上幹海軍,阿啦啊,否識字,又沒常識,否知道幹海軍是做什麼的,再問他,他說他們的船經常在香港、上海之間的各大港口來來往往,不但可以南北各處遊玩,還可以從這裡帶東西到那裡,公開做走私生意,又賺錢又拉風。呵,說得阿啦心癢癢的,沒有多想,也沒有先回家講一聲,就馬上跟著他上船去幹海軍。儂說,阿啦,否是太簡單了嗎?」
「那您有沒有真正到香港去玩過?」阿宗的印象中似乎『能到香港去玩』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有啊,香港、廣州、廈門、福州、青島都去過了。那一陣子,也真玩的夠痛快!不是蓋的,南北各地姑娘都有不同的氣味,阿啦幾乎都可以分辨出來,但是,誰曉得最後一趟到你們台灣的基隆來,就再也回不了上海去,真真臭他娘!」
「你還算不錯啦,至少你到各地痛快玩過、肏過!哪像我和老張叫什麼『青年軍』的,打從學校出來當兵,就沒好吃、沒好穿又沒好睡,連連拼命打硬仗,打完日本鬼子,又要打八路。多少回,要不是子彈看走了眼,早就向閻羅王報到去了。如今,年紀也不小了,還是窮光棍中士一個,不但不曾好好享受人生一天,而且學業白白荒廢了,官也沒當成,退伍又遙遙無期,這才真是格老子渾蛋!」
「去你的,老何,虧你還是知識青年,『十萬青年十萬軍』,本來你們就抱定要為國犧牲才當兵的,現在也不過二十七八歲,會機械又會英語,將來未必沒有好前途。你要是換了王德春,豈不要去自殺了?」
「可不是嗎?王德春,老老實實一個鄉下人,操他娘的,無緣無故地把人抓來當兵,三次開小差,也都操他娘的,倒楣被逮回來,弄到現在四十多歲了,還是上等兵一個,你說,操他娘的,他這輩子還有什麼搞頭?」
「不要緊,只要一但反攻大陸成功,什麼問題都不成問題了。」
「呵,也許只有指望反攻大陸了,大陸大,出路多,做什麼怕不成功?」
「哼,格老子才不做這種夢!如今,格老子清楚得很,唯有退伍!早一天退伍,老子早一天得救,否則就倒楣一輩子!」
何班長說到這裡,突然看到阿宗臉色有點不太對,立即轉口說:「老弟,你怎麼啦?是不是很不舒服,暈船了?」
「喔-」阿宗突然張口,欲吐不吐,有一種不曾經驗過的難受,顯然已經暈船了。
什麼夕陽海景,此刻在阿宗眼裡,彷彿已經變的一點也不可愛了,而且越看越難受。「嘩啦!嘩啦!」的海浪聲已經變成非常討厭的聲音了!
「趕快回大艙去睡吧!」
「來,我扶你進去。」
「謝謝-您。」阿宗即使要開口道謝也感困難了。然而,當他回到大艙,躺在彈簧吊床上,不僅因為喉頭難受睡不著,而且剛才所聽到的那些話,也叫他耿耿不安。
萬萬想不到老兵哥,會有那麼多、那麼怪的牢騷,他們怎麼會那麼悲觀呢?
難道真是──除了退伍,別無出路嗎?
如果一輩子當士兵,待遇低,討不到老婆,也養不起兒女,如何能有出息呢? 
是的,那些老兵即使考上官校,那麼大把年紀了,要爬到什麼時候,才能爬到艦長?
真叫人不得不為他們難過?
但,阿宗反過來想:假使自己也像他們那樣幹士兵,幹一二十年,考不上官校,最多也只能升到士官長,豈不是同樣悲哀嗎
          節儉、拼命自修、阿母的憂慮 
   演習過後,大約過了一個月的下午,士校新分發了兩個電訊班結業的,正在官廳裡辦理報到手續,碰巧阿宗進去修理通風馬達。
「嗨,楊正雄,連宏達,是你們?」
「是啊,黃明宗,我們又碰在一塊了。」

   「黃明宗,明天我們休息一天,不看書好嗎?」楊正雄說。
正雄上船以來,天天被阿宗拉著,有空就一起在飯廳裡讀英語。
「做什麼?」
「我們一塊到高雄去玩一天。」
「可是-」阿宗真不太喜歡到高雄去。
到高雄,看場電影,吃一頓飯,就花掉一大半薪水。而且天氣熱,一趟來回,渾身濕黏,怪難受的。阿宗上船以來,跟同事去過一趟,就不再喜歡去了。
「別可是不可是啦,玩一天,調劑調劑麼。」
「是啊,老弟,你只讀書,毫無娛樂,會發神經病的。適當的娛樂,讀書效果會更好的。」何班長插口說。他也是愛看書的人。他的英語相當棒,阿宗和正雄常向他請教。
「這樣吧,明天我也陪你們一起去,看電影我請客。」
「那好,其餘的,就全由我來負責。」正雄說。
「對,就這樣決定。同時,我們船,就要到基隆去,你也好順便買點東西帶回家去。」

    船靠基隆時,收工後,阿宗即可回家,他常去跟秀雄、金海、再興他們相聚。
「阿宗回來,我們又是四大金剛了!」金海說。
以前的四大金剛,是金海、秀雄、麒麟和阿宗。麒麟已經好久不見了,現在換上再興,常跟金海、秀雄在一起。阿宗只有船靠基隆,才有機會跟他們三人相聚。
這種相聚,對阿宗的自修幫助很大。他從他們得知:建國中學採用的課本和進度,以及所採用的課外讀物,無形間,使阿宗所讀到跟他們差不多。
但是,他有時也會有些自卑。他覺得再興,好像有一點瞧不起他這個穿水兵服似地,一起談話時,總是不太愛理會他。
因此,他回到船上,就很不服氣地暗自發誓:
今生今世,雖然學校沒能像牛車的讀到那麼好那麼多;但,書一定要讀得比他多!
為了賭一口氣,當他爸爸拿到賣房子的訂金,帶他到台北去,問他要買些什麼書,要做一次全部買給他,他就真的一下子,從高一到高三的所有各科課本和參考書,只要他還沒有的,就全都買了,帶回船上去拼命讀。 
這天,天氣很好,阿宗和明義,帶了一些軍用豬肉罐頭,一起去接見媽媽和大哥。
「你阿爸要賣房子,你們為什麼不反對呢?」阿母非常生氣地責問。
賣房子的事,二哥一直非常反對,阿宗和明義倒真是不曾反對,其實也不敢反對。
阿爸不打嗎啡,要做事業,沒有本錢,賣房子換資本,他們高興都來不及,為什麼要反對呢?他們以為二哥二嫂所以要反對是出自於自私的理由,因為房子賣掉,二哥他們不但再也收不到房租,而且還要出去租房子。
可是阿宗阿義實在想不到阿母會這樣強烈的反對。
「阿爸說要開工廠製造牙粉的,所以我們-」
「開工廠?什麼時候開?在哪裡開?」
「這-」阿宗一下子答不上口。
「完了,完了,一定又完了!他一定又去打那個死人東西了?要不然就是又去養女人了?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們為什麼不反對?你們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阿母?…」阿母眼淚不禁直淌。
「阿母-」他兩兄弟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阿宗一直不曾細想這些問題。回家的時間總是短短的,聽到阿爸一再表示痛悔過去打嗎啡的事情,就已經十分高興了,哪裡還會去顧慮別的呢?
明義一直在台北上班,根本很少回基隆的家,對阿爸的事情,簡直比阿宗還不清楚。

房子賣掉以後,過了數月,果然一直未見阿爸開工廠。
而且,阿宗第二次回到阿爸和小英新租的房子時,發現家裡竟然有一位四十多歲的歐巴桑,非常不尋常,對阿爸似乎百依百順,對小英和阿宗也都特別好的樣子。
這一來,阿宗不由不為阿母抱屈了!他擔心賣房子的錢,可能很快就會完蛋了?
「阿母知不知道?」阿宗偷偷問小英。
她苦苦地搖了搖頭。
「賣房子的錢快花光了吧?」
「房子過戶手續還沒辦好,大部分的錢還沒拿到。」
「那歐巴桑,她-?」
「聽說丈夫已經死了許多年。沒有兒女。許多年來,都是替人燒飯,好像很可憐?也不知道是怎樣和阿爸相識的。現在她還替房東燒飯,賺的錢都拿回來幫家裡買菜。」
「哦?」阿宗不勝驚異!自然也因此立即對歐巴桑有了不同的觀感。她進一步問小英:「到底阿爸有沒有再打那個東西?」
「沒有啦,歐巴桑也盡量防備阿爸再去碰嗎啡的。」
小英這一說,使阿宗寬心多了。
只要阿爸不再打嗎啡,家裡總會有重振的一天的。
阿爸當年單槍匹馬到中國大陸去打天下,不是曾經輝煌得很嗎?這些年要不是嗎啡害了他,他也不會這樣衰的。 
[               『國軍政治教育課本』 
   阿宗最近不但演講第一,政治考試也第一,並代表全艦去參加海軍的政治大考。
為了準備政治大考,他熟讀國軍政治教育課本,不管真懂假懂,一概硬吞死背,強記下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的一些表格,也硬記住中國歷史朝代更替表,以及國民革命史及中國國民黨史的一些概要。
雖然他仍然不能真正明白『政黨及政黨政治』的意義;他卻能記住課本說:「政黨是基於共同的政治理想和主張而組成的人民政治團體。」
也記住--政黨有兩種:
          一種是普通政黨--奪取政權為目的。
          一種是革命政黨--為國為民為社會的革命事業為目的。
書中還說:中國國民黨是革命民主政黨。
          民主社會黨和青年黨都是普通政黨。
書裡這種說法,使他久久鄙視所謂『普通政黨的民社、青年兩黨』。
為了想要考好一點,他把『三民主義演講詞』,重複讀了七遍,他很驚異那樣一大本『演講詞』竟比一本小小的政治課本還容易讀、容易懂!前後有條有理,說理清楚,扣人心玹。他多麼驚異國父孫中山先生有那樣精深博大的學識思想及推理能力。
讀了這本書,他覺得彷彿看到了一個新世界,也好像讓他重新認識『中國』。也因而使他更加崇拜中國、崇拜國父、崇拜三民主義!同時也更加憤恨西洋帝國主義!有時他恨不得趕快把中國復興起來,趕快建設中國成為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然後進而消滅全世界的帝國主義!一則為中國近百年所遭受的恥辱及侵略迫害而報仇雪恨!二則早日實現世界大同的理想。
可是,有時讀三民主義,阿宗腦中也發生一些古怪的疑問:他不太懂『生理學』與『病理學』的區別?為什麼國父說『民生主義又名共產主義』?又說『信仰三民主義的人不該反對共產主義,信仰共產主義的人也不該反對三民主義』,可把他腦筋弄糊塗了!
既然如此,國民黨為何要反共?國共兩黨為何要死拼?這兩黨不能合作嗎?
以前不是合作過嗎?
政治課本上說:每次所謂和談或合作,共產黨都是騙人的,沒有誠意的,大多數是他們在不利的時候,才會要求合作的,那是拖延喘氣、等待重作準備的騙人戰術。一旦準備充分了,他們又會馬上叛變造反!這許許多多的說法,全是真的嗎?
政治課本裡,許多說法,好像不太符合國父的想法;既然民生主義又名共產主義,國民黨和共產黨不是應可合作嗎?若攜手合作,共同建設強大新中國,豈不是很棒嗎?
碰巧這時報紙正連日大幅報導蘇俄已經兩次發射人造衛星成功,美國連一次也沒有,這又使他對共產國家是好是壞又起了小小的疑問,尤其看到報導說中共的劉淦昌是蘇聯俄科學院的什麼重要科學家之一,更叫阿宗在崇拜中國及渴望中國強大的情感下,有時會對共產主義也起了好奇心,甚至對共產黨世界也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幻想。
阿爸 
阿宗和正雄都報名參加了國軍隨營補習教育。通信官曾經每天晚飯後,在飯廳裡,給他們講解高中英語。這年,他倆也參加了高中畢業程度的首次檢定考試。
除了「生理衛生及音樂體育」沒有讀過之外,高一以前的各科,阿宗都已經自修過了,現在正在自修高二上學期的課業,也就是說高二下學期以上的課物,阿宗尚未碰過。按理,阿宗是不夠資格考高中畢業程度的。
但,政工官既已幫他們報了名,去試試考個經驗,明後年真考,多少會有些幫助的。
考試時,阿宗和正雄坐在一起,監考人員很樂意幫助考生似的,只管坐在窗邊納涼,對考生們的交頭接耳,完全不聞不問,甚至有人拿起課本大抄特抄,他也視若無睹。
「我們沒帶書本來,真可惜!」考完以後,正雄這樣嘆息著。他似乎覺得若帶書本來抄,今年一定可以考及格的。
「我們本來就沒打算今年要考的。如果明年還是考這類題目,我深信,只要在一年內好好準備,根本不必作弊,照樣可以考得很好。」
    「什麼時候,可以知道這次的考試成績?今年及格的科目,明年可以不必再考嗎?」
「不知道,政工官沒說過,如果那樣就好了。」
他們回船馬上問政工官。政工官翻了翻公文說:「公文沒說清楚。我要問問看。」
阿宗和正雄失望地走出政戰室,正要回到大艙換衣服,突然有人說:
「黃明宗、楊正雄,你門兩個都有信喔!」
他兩隨即轉身跑上樓梯口去拿信。阿宗的信,是弟弟明義從台北寄來的。 
明義說,爸爸最近常常生病,請他去看醫生又不去,病勢越來越重,真叫人著急!希望阿宗近日回基隆一趟,回家以前,最好先在台北下車。
黃父自從賣掉老家房子以後的一年來,因為生意沒做成,賣房子的那筆錢大概早已用光了。幾個月前,已經不住在市內,搬到暖暖過港的山邊租了一個二十坪左右的紅磚古老房屋,房租八十元,阿宗已經代付了四個月。阿宗每月薪餉只有一百三十元左右,付了那八十,自己就沒什麼錢可用了。
然而,他十分愉快,一點也不抱怨。如今不愁吃、不愁穿或住,又不怕沒書讀,能有一點力量幫助家裡,真是再好沒有了。
這段時間,除了回家,他幾乎絕不上街去玩,所以也不需要花什麼錢。他雖然沒有娛樂,只知工作和拼命讀書,彷彿很苦;他卻總覺得這是他從小以來最得意的日子了。
雖然家裡仍舊窮苦,但如今的窮苦是安心的。因為阿爸不碰嗎啡,不必害怕警察,不必擔心別人非議,走路可以抬頭挺胸,不必畏首畏尾,這就是一生一大得意!
阿宗看完信,心想考試既考完了,最近又沒大演習,大概可以請假回家。他又有好幾個月沒回家了,爸爸生了病,不能不回去看看了。
臨走前,正雄對他說:「如果需要用錢,你馬上寫信回來,我會馬上給你寄去。如過你爸爸不肯去看醫生,也寫信給我,我設法回家請我爸爸去。」
正雄的爸爸是蘇澳水泥廠的醫師,一向樂意免費幫窮苦人治病,甚至拿錢週濟人。他深信世間有神明,也信因果,所以他認為他週濟貧苦,就好比為自己子孫積蔭德。

   「咳嗽吃咳嗽藥,頭痛吃頭痛藥。每次吃藥治一治,好像好了,但不久又發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也不知什麼病,請他去看醫生又不肯,只是中藥西藥胡亂吃,加上這個那個的,最近費用特別多,弄得我現在已經透支三個月薪水了,再不趕快想辦法,這樣拖下去,我一定先會被拖垮的。」
「你沒去找二哥或阿姑阿叔他們幫忙嗎?」
「別提他們還好,提到他們就要氣死人!」
「為什麼?」
「他們現在都說阿爸一定又打嗎啡了。他們不但自己不理阿爸,而且還叫我們也不要理。」明義氣呼呼地又說:「人都快要病死了,這些親戚自己見死不救不打緊,還要我們做兒子的也不要孝順,這是什麼話嗎?尤其二哥二嫂是做兒子媳婦的,還那樣沒責沒任,實在可惡!」
「但是,阿爸到底有沒有再打嗎啡?」
「我問小英許多次,她都說『沒有』。我想大概就是沒有吧。」
「那麼,他們根據什麼,要說有呢?」
「什麼根據也沒有啊,只不過亂猜罷了。我看啊,他們只是不願意幫忙,故意製造這種謠言來推拖,所以,我越想越氣!」
聽明義這樣一說,阿宗一時也真有點腦火了。然而,不一會兒,他馬上又冷靜下來。
他知道,惱火於事無補,設法解決問題最要緊!
想了想,他認為第一步還是要查明爸爸的病情,才能決定怎麼辦。
於是,他隨即在明義的公司裡寫信給正雄。
明義的公司就是阿宗當兵前的那家西藥代理商,明義由臨時代理變成正式,現在薪水已經提高兩倍了。 
    回到暖暖,爸爸和小英都在家,只是沒看到歐巴桑。小英告訴他:歐巴桑在瑞芳替人煮飯,三五天才會回來一次,每次總會順便帶些錢和東西回來,她待我們真好!
頭一兩天,爸爸的病正好沒有發作,可以相當正常地走動,又可以很高興地同阿宗聊天。他似乎不願提起自己的病,儘談些天南地北:他過去如何在天津、北京、大連、福州、上海做生意;皇帝殿是怎麼樣堂皇富麗,但皇帝座椅冷冰冰的;杭州西湖是多麼令人流連忘返,那水上夜景宛如天宮仙境;還有長城之雄偉壯觀!
偶而他也聊起神仙、傳說、迷信,時事及政情:
「在中國大陸,我曾經在許多地方去做過什麼『牽三姑』啦,『牽魂』啦,人家都說很靈!可是我卻沒碰過一次靈驗的。最多只是當乩童念念有詞時,心神會莫名其妙地跟著胡思亂想,想像著看見鬼的模樣,或揣想著所要牽魂的那故人的模樣;但只要冷靜一下,什麼都沒有了。不過,我倒親眼看過許多女人用黑布蒙著,被唸了一會兒,果然啼啼哭哭地說個不停,好像真的遇見她們的阿公阿媽或其他已經去世的親人靈魂,跟他們哭訴著什麼似的。…」
「埃及納塞宣佈收回蘇伊士運河,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英國和法國竟然出兵反對,我看美國要頭痛了。」
「為什麼?」
「如果美國贊成英法出兵,勢必得罪中東的阿拉伯國家和非洲的新興國家;如果反對,則要得罪盟邦英法兩國,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怎不頭痛呢?」
「台北市長高玉樹雖然被報紙雜誌罵的這樣難聽。但是,我看他越挨罵越出名,台灣人也越支持他。…國民黨也實在太鴨霸!全台灣都被他們霸甲死死,只有台北市讓台灣人自己做主也不肯!」
「阿爸,您這話好像是說『台灣人』和『國民黨』是對立的?」
「台灣人本來並不和國民黨對立,而且當初都曾經歡迎他們。但是他們來台灣以後,處處要控制、要專賣,專斷霸道,好像是台灣人的太上皇。人與人的感情關係本是相互的,國民黨既這樣對待台灣人,台灣人自然會反彈,漸漸也和國民黨對立起來了。」
「阿爸,大概只是少數吧?蔣總統那樣偉大,大多數台灣人不都是很崇拜他嗎?」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表面上不敢不崇拜蔣介石,不然就會有麻煩。但事實上,內心對國民黨不滿的非常多!如果國民黨沒有六十萬大軍在吓唬著老百姓,恐怕早就被推翻了!如果國民黨沒有那密密麻麻的警察、情報特務在控制著這個那個、這裡那裡,也不使用各種舞弊手段操縱選舉,我敢說,每次選舉,國民黨都會輸嘎脫褲!」
阿宗對爸爸這種說法,一時真無法接受。但他非常驚異爸爸會有這種分析能力。
「阿爸,我們台灣人明明是中國人,為什麼有許多人老是不承認,硬要把台灣人和中國人分開來,這是什麼道理?」
「這一點,我也很難給你一個很好的答覆。我和你阿公同樣,一向是很中國熱的,尤其你阿公,日本時代他絕不學日本話。我小時候,他親自教我讀漢文的四書和詩詞,你大哥小時候也被他教過。」黃父猛抽了一口香煙,又喝了兩口茶,接著慢慢說:
「這些都是國民黨當初的錯誤政策所造成的。本來麼,所謂光復的時候,同你阿公一樣的那些反對日本的台灣人,大多非常熱心歡迎祖國,許多人,尤其是年輕一輩的知識分子,都爭先恐後地學習北京話和三民主義,像你屘叔仔和二兄三兄都是。…
「但是國民黨派來的陳儀,竟把台灣當作戰利品,姿態上就像一個外來的征服者,不但不重用過去領導對抗日本、爭取自治的台灣領袖人物,反而重用一些過去壓制過台灣人的日本人。
「他根本漠視台灣人對自由、自治、自主的覺醒與奮鬥的歷史,來到台灣,沒有趕快讓台灣人自治,已經是犯了嚴重的錯誤!還要橫行霸道。一意孤行,加上他的部下都是貪污腐敗的飯桶官僚,甚至有的還會強姦殺人…
「像這樣,台灣人怎會不失望?怎會不憤怒?怎會不發生二二八?」
「阿爸,二二八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聽說不僅國民黨殺了許多台灣人,台灣人也殺了許多大陸人,是真的嗎?」
「不錯,我也曾經這樣聽說過。不過,到現在為止,我認識那麼多的大陸人,實際上卻一直沒聽到哪個人的親戚朋友是受害者。倒是我們確實知道有太多的台灣親朋被殺害。不管怎麼說,二二八是一樁非常悲慘的事件。人在那種時候,好像完全喪失人性和理性。回想起來,實在太恐怖了!」黃父彷彿陷入相當難過的回憶裡,神色十分沉重,接連咳嗽了許多下,才又說:
「陳儀政府對物價天天暴漲,毫無辦法,又要大行專賣制度,幾乎剝奪了人民的生機,人民已經接近忍無可忍的地步了,所以台北大稻程一位賣香煙阿婆的一件小事件,才會很快爆發成不可收拾的全台灣人民的反抗。…
「但台灣人民的反抗只是情緒被高壓的一時反彈,並沒有決心,沒有計畫,很容易妥協,被欺騙,被分化。本來全台灣各地都已經響應起義,許多地方的政府機關和警察局都已經被人民接管了,但在台北成立什麼『二二八處理委員會』,很快被陳儀的緩兵之計所騙。陳儀開始是答應委員會所提各種改革要求,卻一方面暗地裡向大陸求救兵…
「想起來,真可怕,三月八日中國大陸大軍開到基隆港,登陸就開機關槍掃射,沿路遇人就殺,許許多多路人或好奇開門探頭的都冤冤枉枉死在路上或門口…許多基隆人都目睹過這場殘暴屠殺,但至今都不敢說出口,…
「尤其不應該的是──大軍已經把全台灣都鎮壓平定之後,陳儀不趕快改正過去的錯誤,反而大行報復,趁機藉故產除台灣菁英,殺了許多的台灣一流人才及無辜青年,製造更大的恐怖,使台灣人民驚破膽!現在的台灣人民,看起來就好像是缺了膽的人…」
「…?」阿宗心中有如被針刺,他多麼不情願台灣曾經發生過那樣悲慘的衝突。
「如果沒有這個事件,也許國民黨,不會這樣處處防備著台灣人民,也不會事事都想要嚴密控制,以致惡性循環,造成了你所說的,許多人要把台灣人和中國人分開來。」
阿宗對阿爸的解釋,雖然不盡滿意,但他對於阿爸能夠那樣條理清楚的分析,非常佩服!他不曾聽過這樣清楚的政治分析。他想,當年爸爸如果沒有抽鴉片,而去從事政治的話,可能會有很好的成就?但,也說不定早在『二二八』就喪命了?
「人與人相處,應該和睦互助,不該有所歧視,不該誰對誰有優越感,台灣人也好,大陸人也好,東洋人、西洋人,都一樣是人,出生下來都是一身空空的,應該都是平等的。這是我一向的看法與態度。我懷著這種態度在中國大陸或日本各地,和各種人相處,都沒碰到什麼大釘子,…」
聽到這些,阿宗覺得,原來阿爸不但見識廣博,而且心胸也很了不起!
無疑的,阿宗這時是非常崇拜阿爸了! 
    正雄在第四天帶著楊父到暖暖來了。
以前船到基隆時,正雄曾和阿宗一起去過暖暖,阿宗也曾同正雄到蘇澳楊家去拜訪過。楊父似乎對阿宗的印象很好,這次聽到這事,立刻提起『往診皮包』到暖暖來。
阿宗怕爸爸拒絕,事前沒讓爸爸知道。直到他們來了,才對爸爸說先生是專門來替他看病的。這一來,黃父當然不好拒絕,只有連連道謝楊先生了。
「照這些現象看來,先生,您好像老早就被您的三公子傳染上肺病了。不過,您還是必須去照X光,詳細檢查一下,才能真正確定。」
「真多謝您!勞駕您從老遠跑來,真不好意思,阿宗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
楊父臨走時,不僅留下一些『西藥』,而且還透過正雄交給阿宗五百元,告訴阿宗趕快帶爸爸去醫院檢查,檢查結果如何,再告訴他。
可是黃父說:「我老早就知道有肺病了。只是怕你們難過,才一直沒讓你們知道。阿爸已經有這把年紀了,得了這種病,有錢也未必能治好,看不看醫生,檢不檢查,都是一樣,何必花冤枉錢去送給醫院?」黃父突然連連咳嗽了好幾下,才又說:
「如果有錢跑醫院,不如多買些滋補品來吃,可能對我的身體更好。這種病本來就是『多吃藥不如多吃營養品』的。」
為了打破阿爸的堅持,阿宗第二天到海軍醫院去打聽,回來很高興地說:
「阿爸,您可以免費到海軍醫院去看病,包括照X光和打針吃藥,一毛錢也不必花。」
黃父這就不再推託了,隔天只好跟著阿宗去。照了X光,也拿了一些藥,真的一毛錢也不必花。至於詳細病情還要等一星期。為了這個,阿宗不得不寫信回船

    「第三期,已經是第三期了,整個肺都爛了。現在恐怕是拖時間而已…」
「醫官,還能拖多久?」
「很有可能只有一兩個月時間,但如果照顧得好一點,說不定還可拖到半年以上…」
「--?」阿宗扭曲著臉,差一點迸出眼淚來。
「這樣子吧,打針吃藥,醫院盡力幫忙。你們麼,就盡量買些令尊喜歡吃的…」
這一天只有阿宗一個人到醫院去,對醫官的判斷,他回家沒有完全告訴爸爸,僅說確實是肺病,而且已經相當嚴重,醫官交代要爸爸繼續打針吃藥。
但,阿宗私底下則對小英和歐巴桑老實說清楚:
「如今我們只有照醫官的話去做了。明天我就回船上去。現在我身上一共還有六百元,我個人只要留五十元就夠了,其餘的,我打算給阿爸三百元,其餘兩百五由你們拿著,盡量買些阿爸喜歡吃的東西。」
「但──」小英好像有什麼苦衷說不出口。
「那三百元,你不能交給你阿爸-」歐巴桑急急脫口而出,她臉色很緊張、很痛苦。
「為什麼?」阿宗非常詫異。
「你交給他,沒兩天就完了。他…他馬上又會拿去買買那個…」歐巴桑哽咽了」
「什麼?」阿宗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
「好好幾個月前,先生又把他拖下海了,我們怕你傷心,一直不敢告訴你…」小英捂著鼻子泣聲地說了。
「──?」阿宗覺得天旋地轉,彷彿腳下地球晃動了。
                     痛苦的抉擇 
   在火車上,阿宗一直苦思,回到船上熬了一天一夜,正雄也跟著傷透腦筋,可是始終想不出辦法來。最後,阿宗找艦長去,一五一十說清楚,希望艦長能幫忙想個辦法。
「大體上,像你二哥和其他親戚所採取的不理睬方式,是無可奈何的一個辦法。」
「可是-」
「我知道,可是你對令尊的感情很特殊,你無法像他們那樣完全不理睬,是嗎?」
阿宗苦苦地點頭。
「但是,要理睬的話,營養品以及抽嗎啡等等巨大費用又絕非你所能負擔的起。」
「而且-」阿宗非常愁苦說:「萬一在這段期間,再被警察抓到了,一定又要連累到我妹妹。那不但我爸爸完了,連我妹妹也完了!她現在已經十四歲以上了,再抓去就沒有以前那樣便宜了!她一個女孩子,如果再坐一次牢,這一生就完了!」
「這的確是很難處理的事…」船長緊鎖眉頭,沉思了半响才又說:「據醫官判斷,假使聽任他拖下去,最有可能是拖多久?」
「很不一定,少則一兩個月,多則一年半載。」
「假使只有一兩個月,大家幫幫忙,你吃苦一點,硬著頭皮也想辦法拖過去;但假使一年半載,那就不堪設想了。」
「而且,根據我們家過去的經驗,抽嗎啡的很少能在半年內不出事一次。」
「嗯-」船長縮一縮他那微微駝背的肩膀,好像將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腦上去。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突有所悟似地說:
「我寫一封信,你帶到警務處去拜託我的一個朋友,他或許可以幫你想個辦法。」

    「您目前最好的方法,只有將令尊送到戒煙醫院去,一方面戒煙,一方面治病。」警務處的一位高級警官這樣對阿宗說。他就是艦長的朋友
阿宗的臉色相當痛苦般地點了點頭。
「可是,醫院設備不太好,令尊已有重病在身,住進去以後,恐怕會發生萬一…」
「這…」
「還有,您必須跟警方合作一件事。」
「什麼事?」
「警方可以不追究令尊的刑責,但不能不追查毒品的來源。」
「這個,我非常樂意合作。我已經恨透了嗎啡這東西,現在真恨不得政府能把所有賣嗎啡及抽嗎啡的,全部抓光!早抓他們,免除深害他們自己,又免連累家小及他人…」
「難得你有這種想法。就這樣決定,我馬上寫封信讓您帶到基隆警察局去找局長。」 
    阿宗在台北先和明義商量了一番,才搭車回暖暖。
回到家裡,看到爸爸好像突然變的更瘦了,簡直只剩皮包骨的模樣了。
阿宗強作鎮定地對爸爸有說有笑,內心裡卻彷彿在暗暗泣血。
到傍晚,趁爸爸睡著了,阿宗才找到機會,悄悄對小英和歐巴桑說明他的計畫。
   「阿宗,現在也只有您這個辦法,才能不會再害了小英!小英太可憐了!阿宗,你不要再猶疑了!就這樣辦,我…我也…」歐巴桑泣不成聲地說。
小英似乎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見她眼眶濕溼地直望著阿宗,那淚光彷彿透露著無限地痛苦,也彷彿表達無限地感激。

    早上九點多,太陽已經相當熱,阿宗引著六個便衣刑警,乘坐一部小箱型車,到鄉下鐵路邊的一個矮舊的紅磚屋去抓方伯伯。方伯伯是最近又把爸爸拖下水的禍首,不抓他,不知還要禍害多少人?
那個紅磚屋及旁邊兩三個同樣的房子都是乞丐寮。方伯伯雖非乞丐,卻跟他們住在一起。聽說他在台北雖然有家,可是他家裡的人早就不理他了。
抓到方伯伯之後,大家在當地的派出所歇了歇腳,再由方伯伯領路,把車開到台北大橋頭要去抓兩個賣嗎啡的;可是都落空了!
阿宗猜:大概是在派出所歇腳的時候,所裡已經有人暗暗透露了風聲給當地那兩個賣嗎啡的。因為黃家以前遇到這種情形,派出所裡就會有人,事前叫爸媽趕快躲。
辦完了這件事的第二天早上,阿宗忍受著內心痛楚,依依不捨地告辭了爸爸、小英和歐巴桑。到了火車站,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徘徊了許久之後,才毅然拿起公共電話筒。
「王組長嗎?我姓-」
「喔,先生,您早!」
「您早!我現在在火車站。我沒有勇氣對爸爸當面說明白,等一下就拜託您了。」
「沒問題,沒問題,待一會兒,我們去的時候,一定會盡量對令尊說明白,您放心。」
「真謝謝您!我爸爸身體很不好,也請您多關照了。…」 
    接連一個星期,阿宗天天心情沉重!
不願開口說話,吃飯吃不下,書看不進去,全世界好像沒有什麼值得眷顧的事物了。
這天,天邊剛發白,船上尚未升旗的時候,阿宗已經走下船來,在碼頭上來回踱步,手拿一本英文書,想讀,提不起興緻來,想要乾脆好好想些事情,卻又什麼也想不出來。
忽然有一個郵差騎著摩托車跑到船邊,向樓梯口衛兵問了一句話,見那衛兵點了點頭,他就把手上一個信封交給衛兵,然後掉頭騎著車跑開了。
「黃班長,電報,您的電報!」那衛兵大聲向碼頭的阿宗招呼著。
「電報?」阿宗已經意識到什麼事情發生了。
打開信封一看,果然不錯,那上面寫著:「父亡速回」
  當阿宗趕到時,黃父已經火化了。他只趕上看到爸爸的骨灰,正要裝進骨灰缸裡。
這天除了阿宗的母親和大哥不能到,所有其他親戚幾乎都到了。即使在埔里的大嫂和姪子們也都趕到了。
「不要難過,我們都認為你這樣做是絕對正確的。」三叔父緊握駐阿宗的手安慰說。
「除了這樣做,他又能怎麼做呢?雖然…」屘姑也嗚嗚咽咽地說。
這個一句,那個一句,大伯、三姑、屘叔等等,幾乎個個都對阿宗安慰一兩句。
但是,阿宗內心痛楚似乎一點也沒減輕,流不出眼淚來,對別人的安慰話,也不知如何做答,只是苦不堪言,不知如何是好,好像一切都茫然,都在無邊無際的痛苦深淵。
親戚們大概不很了解,他此刻的真正痛苦,並不是因為他自己將爸爸送進戒煙醫院造成爸爸提早身亡,最重要的是因為他從此失去了一個最敬愛、最崇拜的親人!
兩年來,他心目中最最倚望的偶像,如今一下子破滅了!
兩年中,他的心境一直沐浴在爸爸那份親情、那份愛的世界裡,
如今只見阿爸的一堆骨灰,叫他如何能不痛苦?

    彷彿經歷過一場非常殘酷、痛苦的煎熬與折磨,也彷彿剛從一場大火災中逃命出來,雖然慶幸劫後餘生,但大火已經燒盡家產,身邊已空無一物,往後如何是好?
回到船上,阿宗反覆想了又想,反省又反省。
將來我會怎麼樣?能做什麼?要怎麼辦?
一輩子當士兵嗎?最多做到士官長或軍事長。
去考官校?不行,眼睛近視,體檢這一關就過不了!
去考留美受訓?不,李大鈞班長到美國受訓一年半回來,也不過是派到造船廠當個上士領班,仍然是個窮大兵,將來能有多大出息?
考大學?怎麼去考?不退伍能考嗎?志願兵怎能退伍呢?
即使能退伍,又憑什麼去考?哪來的高中畢業文憑呢?
再考隨營補習教育檢定?去年考的,直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會再辦嗎?
有時,他又想:只要能退伍,沒有什麼也不要緊!退伍以後,再去想辦法弄文憑。
甚至不讀大學也不要緊,成功的路多的是。愛迪生、彿蘭克林不都是沒讀大學嗎?
但是,到底能不能退伍?
船上的老兵們差不多個個想退伍,不是嗎?但是,有幾個退成功了呢?
阿宗越想,心情越沉重!當年自願從軍的那種氣概,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他不禁對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為何今天自己也會陷入老兵們,那種慣有的苦惱呢?
                     妹妹小英 
阿宗的妹妹,小英,爸爸去世,困境依然重重。
大嫂母子四人搬回暖暖家裡住下來,本打算和小英一起專門替人縫製衣裳過活;可是那附近都是市政府及公家機關的宿舍,和一些比較窮苦的工農人家,主婦們不是自己會做衣裳,就是節衣節食的人家,那裡有多少衣服可以讓她倆去做呢?
最初兩個月裡,根本沒有衣服可以做。僅靠阿宗留下的三百元和明義拿回去的兩百元,以及二哥送去的白米過日子。一家五口要生活又要付房租,那日子之苦可想而知了。
    但是,不住那裡,要住哪裡呢?二哥那裡嗎?不,不行,二哥自家六口,單靠區公所的幾百元薪水過活,已經常常付不起房租,哪裡容得了她呢?
小英十六歲了,數年來的營養不良,加上環境壓抑,變的又黃又瘦又不活潑,簡直一點青春少女的氣息也沒有,阿宗越想越難過。
「明宗,這樣好不好?帶你妹妹到我家去,請我爸爸在蘇澳替她找一個工作做。」
「嗯?這倒是一個辦法,不過你爸爸媽媽會同意嗎?」
「我相信我爸媽一定會很歡迎的,只是你妹妹恐怕不願意。」
「是的,小英願不願意,也是個問題,她究竟不認識你媽媽。」 
    他們終於成功的克服了小英的畏怯感,將她帶到蘇澳去。
楊母將小英視同親生女兒照顧了兩個多禮拜,沒在那裡找到職業,卻由正雄小學時代的一位女校長帶到台北女師那裡去替人家看小孩。
那位校長是台北女師的訓導主任,喜歡小英,叫小英跟她一起住在女師宿舍裡。
從此,阿宗只要有機會回北部,或船到基隆去的時候,一定會趕快到北師去看小英。而在台北懷寧街上班的明義,到公園路的女師去看小英則更方便了。
「樊媽媽雖然嚴厲!可是每個學生都非常喜歡她,老是跑來向樊媽媽撒嬌呢!…」
聽到小英跟校長住在一起能很愉快,阿宗內心寬慰多了。
眼前她生活在那些女學生群中,漸漸恢復了少女的天真活潑,也開始自修起書本了。可憐她,為了家,一再的失學,她竟然小學沒讀完,現在樊校長教她從初中第一冊的中文讀起,顯然是非常吃力的。但這個苦卻讓她感到吃得最有意義、最快樂的了!
然而,不到半年,大哥忽然獲准假釋出獄,卻又將她帶回暖暖去了。
大哥在獄中兩年多,由於充當獄中醫師,使他有機會複習以前在日本所學的醫學,又研讀了許多醫學新書,出獄後,就開始做起醫師的行業。
每天從暖暖出門到愛三路,在一位姑丈所經營的西藥房裡,替人看病打針,不久就有了很好的收入。所以小英回去,不但不是他們的負擔,而且是他們所需要的好助手。
「要是你大哥當年從大連回來就做醫生,你們家絕不至於落敗到今天這種地步。」
正雄這種說法,阿宗很有同感。可不是嗎?別說大連回來就做,即使當年爸媽被捕以後,他肯開始行醫的話,也絕不會有那些悽慘日子了!
阿宗覺得,大哥現在能夠浪子回頭,其實,為時還不晚。
現在才三十多歲,回來不到半年,已經有相當不錯的收獲。相信他只要繼續努力,過不了多久,一定可以自己開診所或醫院,一定可以重振家聲!
那樣,即使目前小英在暖暖,精神上稍受委屈,其實也是一種好訓練,將來能夠從醫生大哥家裡嫁出去,總是體面多了。   
                         不參加國民黨 
阿宗最近看報紙,都看得很仔細。
美國也成功發射了衛星,報紙將美國與蘇俄所發射的衛星做了許多比較報導。
李政道及楊振寧兩位博士,獲得諾貝爾物理獎的報導,更大大吸引阿宗的注意。
他想:數學、物理可以自修學會,繼續好好努力,說不定將來也可以像李政道、楊振寧一樣獲得諾貝爾物理獎?阿宗又開始夢想作物理學家了!
儘管這一陣子,他經常陷入『不能退伍又不能考大學』的憂慮中。
但他仍盡力將大部分的自修時間,放在高中數學與物裡的書本及習題習作上。也許那種比較抽象符號、純粹推理的世界,正是一個憂鬱自閉者的好去處。
許多時候,他瘋瘋癡癡似地,整天都把自己埋頭在數學或物理的難題裡打轉,有時候,甚至半夜爬起來,繼續做白天沒有算出來的數學難題。他對別人說,有時候為了演算一個難題,試過將近一百種不同方法才成功。但這一百次的失敗,並不會吃虧,那正是最好的複習與經驗,對往後演算新難題的幫助可真大!
也因為太過沉浸在數理方面,最近他彷彿變成對文科毫無興趣,除了英文之外,中文、史地或政治教材,他幾乎碰也不碰。
這天晚上快八點了,阿宗正在船上潛心物理習題。文書室魏上士忽然來找他說:
「黃班長,你申請入黨已經批准下來了,下個月初五開始,你就得接受入黨訓練了。」
「入黨?我什麼時候申請的?」阿宗自己也不知為何,現在聽到要訓練就會反感?
「大概六個月前吧,你忘記了?不是你自己填寫的嗎?」
「沒有,自從我上船以來,從來沒填寫過什麼入黨申請。」
你想想,是不是因為這陣子您家發生太多事,你才會忘記這件事?」
「絕對沒有。這種事,如果有,我絕對不會忘記的。」
「這就怪了。」魏上士半信半疑似地笑著說:「也罷,我慢慢問問看就知道了。不過,不管怎麼樣,你還是要準備開始接受訓練。」
「我不幹!」
「那怎麼行?批都批准了,你怎可不幹?」
「又不是我申請的,為什麼不可以,你去查一查,看誰填寫的,就叫誰去受訓。」
「別開玩笑了,老弟,這怎麼可以代替的呢?」
「那我不管,反正我不高興入黨,自然不願意接受什麼入黨訓練。」
「老弟,你今兒是怎麼了?入黨有什麼不好?要不是你平時表現良好,還真不容易獲准呢!況且,入黨可以讓你多讀一些很有用的政治書籍,有什麼不好呢?」
「不,我不幹!我現在最不喜歡讀什麼政治不政治了!」
「嘿,老弟,你又開玩笑了,你政治大考考第一,說什麼不喜歡政治?」
「是真的,我一點也不騙你,我現在需要一心一意讀自然科學的東西,其他什麼文學、政治,一概都沒興趣了。」
「不對,不對,老弟。我們一向認為你是最適合做一個政治家的人,所以我們都非常喜歡你入黨。我們都相信入黨對你將來必定會有許多幫助。」
「不不不,我不當什麼政治家不政治家,我天生對文政科最笨最頭痛!我要讀的是物裡數學,我不願意讓什麼文學政治再來分我的心,我根本不需要參加什麼黨不黨的。」 
魏上士之後,又有許多同事好友來勸導阿宗。
「你要是真的堅持下去,恐怕輔導長會非常生氣的。」
「生氣又怎樣?」
「生氣就不好了,說不定會給你帶來許多麻煩的。」 
     阿宗被叫到上官廳去個別談話,輔導長問他:
「你過去在士校不是填寫過入黨申請嗎?」
「是的,那時我年紀太小,已經不被批准;但是,這一次我根本沒有填寫。」
「不錯,你這次是沒有填寫。本來我們要你重新填寫的。但那個時候,你正好因為令尊的事,請假在基隆。我們想,你以前填寫過,到船上又一直擔任政治戰士,政治考試又最好,必然是高興入黨,所以才會要他們先照你的資料填寫報上去。可絕不是要偽造的,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不過,我現在已經決定不入黨。」
「為什麼呢?」
「因為我要讀自然科學,必須專心才能學好。擔任政治戰士要寫心得,已經使我感到非常吃不消,如果再增加做黨員的心得或工作,那我就永遠讀不好物理數學了。」
「傻孩子,沒那麼嚴重的,參加組織,只會對你有幫助,不會有妨礙的。如果你將來希望當科學家,組織還可以協助你。你知道嗎?有許多科學家都是國民黨員的。」
「我知道,但他們都是那種多才多藝的人,我卻不是。」
「你這就太小看自己了。船上有幾個能比你更多才多藝呢?正因為你多才多藝,組織才想要培養你,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已經要推薦你去留美受訓,也要保送你到幹校去深造。但這些都是你必須先加入組織,否則我們就愛莫能助了。」
「非常謝謝輔導長!可是我不希望去留美,也不希望去幹校。」
「傻孩子,這種機會,別人要爭都爭不到,你為什麼要放棄呢?」
「因為我要一心一意讀自然科學,其他文科或政治,我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傻孩子,你現在還年輕,許多事情你究竟還沒有經驗。事實上,一個人並不能真正知道自己的性向與優點是什麼?也不能完全照自己的興趣性向去發展未來的。」
「輔導長,您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但請您原諒,不論你再怎麼勸導都沒有用,我是非常堅決不參加任何政黨,也不參加受訓。」
「你這孩子是怎麼了?忽然變成這個樣子?你最近看了什麼書或什麼雜誌?是不是受了什麼刊物的影響了?」
「沒有,我根本不喜歡看什麼雜誌。」
「好,」輔導長似乎光火了。突然搬起臉孔說:「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志願從軍?」
「因為要參加反共抗俄。」
「你知道中國國民黨是在領導反共抗俄嗎?」
「知道。」
「好,你從軍目的既是為了反共抗俄,又知道中國國民黨是領導反共抗俄的政黨,那你怎麼可以不參加中國國民黨?」
「報告輔導長,許多中華民國海軍和我一樣,都不是國民黨員,國民黨也照樣在領導我們參加反共抗俄。」阿宗自覺理直氣壯,什麼也不怕似的。
「黃明宗,你給我立正站好!」
「是--」
「你給我下去!」
「是--」 
「你怎麼可以對輔導長那樣子呢?」正雄著急地說。
「是他把我逼成那樣的。」
「何必這樣固執呢?如果有麻煩,不是很吃虧嗎?」
「我不怕,我不怕任何麻煩的。」
「聽說,如果他們要刁難你,故意命令你去幹這個那個,你不幹就是抗命,可以辦你,如果你幹了,幹不好,可以罰你!如果你幹得好,則你自己的書,也可能讀不成了。」
「不讀就不讀,有什麼了不起。」
「那又何苦呢?你不參加黨的原因是為了多讀書,結果反而少讀書,何苦呢?」正雄愁著臉替阿宗著急。
可是任憑正雄怎麼說,阿宗就是不聽勸。
不過,盡管阿宗口裡說不怕,其實,內心理多少有點擔心。這種擔心,使他在工作時,格外小心翼翼,一點也不敢馬唬,他想絕不能讓人抓到一點把柄。
他好像已經做好了很大的決心,準備迎戰任何麻煩,他對自己說,唯有以更認真、更負責的態度去服從長官命令,才能屈服對方故意找麻煩的意志。                         
                               福利社 
眼看半個月過去了,什麼麻煩也沒有。
也許那些擔心顧慮不過是庸人自擾吧?阿宗的心情漸漸鬆懈了。
不意到了月底,當他正是得意自在時,每月舉行的全船官兵生活榮譽座談會上,黃明宗竟然被推選為福利社的四個委員之一,而且由他擔任經營的總負責。
表面上,這是由船上的同事們公開公平推選出來的。但阿宗很敏感的認為事實上,可能是輔導長一手安排的。因為福利社的工作,是兼差服務性質的,營業時間都在收工以外的時候。如此一來,阿宗每天的自修時間勢必告吹了!並且,這個差事牽涉到財務,聽說一向毛病甚多,如果一不小心,就可能出問題的。
「你看到沒有?老張幹一任福利社老闆下來,才一個禮拜,手上就多了一只手錶。」
「他媽的,哪一任不是這樣子的?單單揩油一只手錶,可算是有良心的嘍!那些沒良心的渾蛋東西,不買套西裝還不罷休哩!」
往日阿宗聽到過同事們,這般竊議著福利社的負責人。
「這是好差事啊!好多人想爭都爭不到的啊,上次老王為了要競選這個,事前還買了好多香煙活動活動哩!」
「老弟,看你的了!」
儘管並不同意同事們,所謂『好差事』,但,不管好不好,阿宗已決定全力幹好它。犧牲一個月不讀書、不玩都不要緊,絕不可不盡力,尤其財務絕不可有點不乾淨。
這時,他想起三、四年前曾在西門町翡翠谷咖啡廳當小弟『Boy』時,那漂亮女經理的嚴格要求:『顧客永遠是對的,不論在什麼時候,都要準備為顧客服務』。
阿宗相信,這種要求正是最好的服務態度。
四個委員,一位是譯電官杜上尉,負責掌管現金及總監督,一位通信中士負責管帳,另一位充員士兵先生專門協助看店。至於採辦什麼東西來賣,賣價、賣法以及如何經營管理等等,完全由阿宗負責。
每次採購,阿宗為了避免閒話,都要求四個人一起出門,當場討價還價,當場付現。而且在這個月裡,阿宗除了跟他們三個人一起出門以外,決不單獨出門。平時,每當收工洗澡吃飯後,他就把自己釘在福利社裡,沒有人來買東西,他就看書。而實際上,只要他在那裡,即使沒人買東西,也會有人到那裡閒聊,所以他幾乎完全無法看書。
不管是否休假天,也不論是否半夜三更的時候,只要有人需要買東西,阿宗就立刻去開門拿東西賣給人家。譬如:有些睡不著的官兵,總是到半夜裡才急著要買香菸或下酒罐頭,阿宗也毫無怨尤地立刻爬起床來替他們服務。
大概這種態度使同事更高興支持他,任何需要的東西都盡量在船上福利社買了。
本來,不少水兵是相當風流的。身上有現金時,今天上街買一支牙膏,要在百貨店和女店員窮扯個把小時;明天只買一條毛巾,又要去泡上三、四十分鐘;唯有當身上分文都沒有了,又碰到急用,他才會在船上福利社賒賒帳的。

這種服務態度,得到支持,福利社的經營相當順利。月底結算起來,營業額竟超過上個月的兩倍,盈餘三千多元,超過上個月兩千多元。
生活榮譽座談會,指導官不但對阿宗特別稱讚了一番,並且提議撥出六百元作獎金:三百元給黃明宗,其他三人每人一百元。會上立即獲得熱烈鼓掌支持。
但當有人提議黃明宗連任時,他趕忙起立說:
「非常非常謝謝各位的支持與愛護。不過,請各位千萬不要再叫我連任。敬請各位大哥體諒小弟年紀還小,需要多讀書,一個月福利社工作,幾乎都沒有辦法讀書,再做一個月,恐怕就變成不會讀書,那就遭了!拜託拜託!千萬千萬不要再連任!謝謝!謝謝!」阿宗說完話立即向大家拱手作揖。
同事們聽了阿宗的話,便不再堅持了。
指導官也幫著要求讓黃明宗休息休息,大會另選別人。 
                     生病住院 
卸下了福利社的兼差,阿宗覺得非常輕鬆。
一個月裡,彷彿經過一場劇烈的戰鬥,競競業業地,防止物品損壞,一再核對帳目,探詢消費者的嗜好及反應,維持良好的服務態度等等,許多拉拉雜雜的繁忙,幾乎完全奪走了他讀書和空想、幻想的時間。
然而,很奇怪,卸下重擔的輕鬆,反而把他帶回憂鬱、悲觀的心境上去。常在讀書時,一會兒想家、想小英、大哥大嫂他們;一會兒掛念在獄中受苦的阿母;一會兒回憶阿爸對他說過的許多許多,一會兒又想到自己的未來,…
難道要永遠當水兵?
有時候,他竟什麼事都不想做,書也看不進去,什麼都不愛吃,幾乎整天悶悶不樂。
漸漸的,不到半個月,他突然病倒了!
起初是兩腳膝蓋發酸,逐漸變成走路不方便,躺下來休息的第二天早上起來,突然發覺雙腳不能動彈,方寸慌亂起來:
「慘了?我的兩腳都麻痺了?我完蛋了?」
同事、好朋友安慰他、醫官替他打針,一概無效。到了晚上更加惡化,連雙手也由酸酸變成舉不起來。
他的心情更加慌亂,究竟是為什麼?會不會變殘廢?
送到左營海軍總醫院,指導官急急向那裡的醫官說:
「什麼病?到底是什麼病?」
「還不太清楚,要住院詳細診察一下。」
「醫官,請您一定幫忙,用最好的藥。如果醫院沒有,請您開個方子,讓我們自己去買。或有什麼其他需要我們配合的?也請告訴我們。」
那醫官沉思了半响之後,點點頭說:
「好,首先就請你門船上輪流派一個人來照顧他。因為我們這裡的護士人手不夠。至於需要什麼針藥,等診察確定後再說。」

    三、五天換一個人,船上派人輪流照顧他。並且天天有一些同事來探病,官兵都有。
醫院說要美國製的針藥,船上立刻去買;病床邊堆滿同事送來的罐頭和各種水果。
兩星期後,可以坐起來了,雙手可以端碗吃飯了。
二十九天後出院,帶著一根柺杖。帶柺杖的人,已經不適合在船上工作了。所以出院後,即由正雄護送著阿宗到基隆暖暖去等候新派令。

    新命令到達時,阿宗已在暖暖住了兩個月。這期間,大哥常給他打針。但住在這裡,非常不方便,這房子只有兩個房間,大哥大嫂一間,三個孩子一間,阿宗只能在大廳打舖睡覺。
新單位就是基隆校磁站,是海軍的一個陸地小單位,都是一些養病的。
阿宗接到命令,帶著柺杖,一跛一跛地,搭公車到和平島去報到。
辦完手續,新單位的上尉站長問他:「你在基隆有地方住嗎?」
「有,有。」
「那麼,你最好在家裡療養,每星期只要回隊上來一次,看看有沒有重要事情。假使沒有事,你來了,大家就一起吃餐飯,聊聊也好。到了月底,你就來領糧票和薪餉。…」 
                  奶媽家 
阿宗到校磁站報到後,第二天就搬到奶媽家。
奶媽奶爸一向很疼阿宗。五天前,阿宗和小英去探望時,就要阿宗搬到那裡去住。
阿宗將副食費及米、油、鹽都領回去交給奶媽當搭伙;自己留下薪餉做零用或買書;不夠時,明義和小英會盡力幫助他。
小英已經在一家委托行做三個月的店員了。那委託行老闆就是一九四九年逃難到台灣,借住小西湖個人池房間的鄧團長。他退役後,勤苦經營幾年生意,如今已擁有三家委託行,兩家在台北中華路,一家在基隆。鄧家大女兒雯兒,正是小英的小學同班同學,現在在台北讀初二,他放學回家也要幫忙看店。
明義還在台北那家西藥代理商做事。
奶媽家還是在安樂國小旁邊,奶爸是碼頭工人。奶祖母已經快七十歲了,身子還很硬朗,能夠煮飯又能夠洗衣服。她將阿宗視同親孫子,衣服全由她一手洗。
奶姊姊雖已結婚,和姊夫都一起住在奶媽家,姊夫是安樂國小教員。
「阿宗,我這裡有電工學、哲學等等雜七雜八的,可以增加許多常識,有興趣,隨時可以來拿去看。」姊夫下班以後,幾乎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書。
奶媽還有三個女兒和兩個男孩,年齡都比阿宗小,有四個都是小學生。
「奶母就將弟弟妹妹交給你了,他們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愛讀書的,你得替奶母好好管他們。」 
   「我想,你無論如何都要爭取退伍。」秀雄說。
秀雄為了要準備考大學,最近住到台北叔叔家裡去。只有星期天才回基隆一次。他這個星期回家,聽到阿宗因病住在奶媽家,就趕忙來探望。
「你現在帶柺杖可以出門嗎?」
「慢慢跛,還可以。」
「那麼,待一會兒,先到我家去,再一起到金海家,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即使到台北走一趟都沒問題。」
「那好,今天下午,我們就一起去看電影,牛車也要去,我們四個人已經好久沒有相聚了。你不知道,牛車為了要爭取保送台大,不分晝夜的拼命,最近瘦得像根排骨。」
「他不是也在當家教嗎?」
「就是啊,就是晚上也要去當家教,才更要他的命!」
「也真難為他,才高中生就當起家教,讀書又讀得那麼好!」
此刻,秀雄突然有所感觸似地說:
「對了,你不是也可以去當家教嗎?你去教初中,一定沒問題的。」
「別開玩笑啦,我自己還想去補習呢。」
「補習?」
「我想藉這個機會到台北建國補習班去補習。」
「你也打算考大學嗎?」
「不,我要做總複習。那裡每週有考試,正可以考驗我所讀過的東西,到底是真懂假懂。像我這自修的人,有許多自以為懂的,說不定根本只是一知半解或誤解。」
其實,阿宗何嘗不希望考大學,只因他還擔心,若不能退伍,又沒有文憑,怎能考?
不過,自從他搬到奶媽家,他就決定,即使不能考大學,也要進修大學課業,所以才想到應該把高中以前的課業做一番總複習。 
                  金門砲戰的時候 
農曆七月二十五日,奶媽拜中元普渡。下午阿宗從台北補習回來,就幫忙陪著客人吃拜拜,奶姊夫也是下班就來幫忙。
零零星星的,一批吃完走了,又來一批,到晚上八點多鐘,已經有十幾個人吃完走了,現在桌上又有十一個客人,都是奶爸的好朋友;碼頭工人、台肥的、造船廠的,報關行的或賣魚、開店的都有,大都已經喝得臉紅紅的,奶爸更是紅的像關公。
「阿福伯,我敬您一杯!」
「天賜仔,你該知道,我血壓高,不能多喝。」
阿福伯是台肥一位領班,天賜是專門在碼頭替商船或軍艦辦補貨的雜貨商。
「我乾杯,你隨意。」
天賜仔和阿福伯剛放下杯子,一個肥料工廠的工人接口說:
「天賜仔,這幾天,怎麼老看不到你?」
「哎呀,阿狗,你不知道啊,這幾天因為金門砲戰,我天天加班,累死了!」
「嘿,幹!別人遭殃,你多賺錢,還說累?」
阿狗和天賜這一對話,立刻使桌上話題引到砲戰。
「真吓死人啊!聽說,金門每寸地都吃砲彈了。」
「我還聽說,第一天就炸死了三個少將呢!」
「都炸死最好!幹!作惡多端的中國官,都炸死了才乾淨!」
「阿狗,你小聲點吧,這種話也是可以大聲嚷嚷的嗎?」
「怕什麼?幹尹娘,我就不信他們能逃過這一回?」
「你別嚷,如果真的共產黨來了,你我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那我才不怕,人家說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黨,他們要鬥爭的國民黨和那些有錢有勢的惡霸地主,像我們這些做苦工的,根本就不必怕。」
「你別忘了,你也是國民黨員,他們不鬥你鬥誰?」奶姊夫開玩笑似地插口說
「那我也不怕,反正我又不是真正心甘情願參加的,只不過為了要繼續在肥料工廠幹活養家,才參加的。其實,什麼『三面取利』,我根本連看都看不懂!」
「恐怕,事實上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吧?」
「為什麼不?我聽工廠裡的兩個外省的說過,我們工人是無產階級的,一旦共產黨來了,就是窮人大翻身,天下由我們無產階級來當家作主。」
「你是說,我們廠裡的老趙和老徐吧?」阿福伯微笑地插口問到。
「嗯。」阿狗點點頭。
「阿狗,不是我要說你,你的腦筋也太簡單了,那兩個神經病的胡說八道,你也信以為真?天下哪有那麼便宜、那麼簡單就由你阿狗來當家作主?不要說天下啦,就說在你家吧,你自從娶某以後,我看你幾乎是一切聽某做主,現在多了一個寶貝兒子,還要事事怕兒子。你說,你在太太兒子面前都做不了主,你還能在天下人面前當家作主嗎?」這句話引起桌上都笑了。
「這…」
「老趙老徐這兩個人,我最清楚了。說起來,他們倒也怪可憐的!兩個人都是無緣無故被抓兵抓到台灣來,還因為受傷了,才能退役下來,到肥料工廠做工的。他們本來就滿肚子牢騷怨氣。加上原先巴望中國趕快統一強大,讓他們早一天回大陸老家去,可是眼看國民黨好像沒有能力反攻大陸了,就反過來,巴望著共產黨來接收台灣。所以對國民黨和台灣的一切,都要罵!對共產黨的一切,都要吹捧。在他們眼中,已經是:這邊的什麼都不好!那邊的什麼都好!其實他們兩個都是大字不識幾個,什麼書也看不懂,根本就不懂什麼共產主義和共產制度,只是道聽途說,或從收音機上偷聽大陸廣播的一鱗半爪,就拿來亂吹亂蓋,你就那麼相信,實在太簡單了!」
「那麼,你就懂了嗎?」
「不錯,雖然我不能懂得很多,但至少,我敢說比那兩個人要懂得多的多。不瞞你說,我這個在日本時代讀工科的,本來就很社會主義的,對共產黨也曾經狂熱過,我們年輕時,如果不讀馬克思列寧,不是被人認為沒知識,就是被人說『沒有社會良心』!」
阿福伯說話語氣非常肯定、自信。他抽一口煙接著說:
「但是,現在我已經相當明白,我敢簡單肯定說,現在中國大陸所實行的共產是一種非常殘忍、非常不自由的制度。說穿了也沒有什麼,他們只是專門利用窮人妒恨有錢人的心理,煽動窮人起來鬥爭有錢人,然後再把窮人編組起來,加以嚴密控制,分派工作給你,當然也給你工資。表面上做到人人有職業,人人平等;但實際上,全國好比一個大監獄,人人好比囚犯,讓你有吃有住,你卻必須聽命服從。叫你做工你就作工,叫你種田你就種田,分派你到新疆去,你就必須到新疆去!分派你到雲南,你就必須到雲南!當然啦,你也可以像犯人向獄卒獄官申訴或陳情一樣,向共黨幹部申請變更地方或職業,只是准不准在他不在你。不准的話,你只有乖乖聽命,要你在新疆做苦工一輩子,你就必須做一輩子!哪裡可以像阿狗你一會兒賣冰,一會兒賣水果,要不就去做『海蟑螂』(在碼頭跑走私或黃牛),現在你到台肥做工算是最久的了,已經快一年了,但是我猜你大概又想換了吧?」
「我早就不想幹了,都是我那個『三八的』一直不讓我再換頭路(職業)!」阿狗這句話又引起大家會心一笑。
「哈哈!我說了大半天把話題扯遠了。總之,簡單的說,在共產黨統治下的那種社會制度,不論是食衣住行,幾乎樣樣都得像犯人一般地聽從共產黨幹部的命令支配。大概比我們監獄裡面犯人社會好一點。但是可能比不上美國、英國某些比較人道、開放的大監獄社會。因為在英美那種進步監獄裡面,囚犯不只比中國大陸人民吃得好、住得好,勞作金或工資也比較多,而且裡面又有電影院、彈子房以及各種娛樂、運動場所,甚至還有專供囚犯家屬的宿舍,可以特准囚犯夫妻去團聚。
可以說,不論食衣住行育樂各方面,那種監獄社會都要比中共的社會要好的多;只是樣樣要聽命支配這方面,兩者都差不多。監獄犯人要聽獄卒獄官支配,中國人民要受共產黨卒、黨官支配。說什麼窮人大翻身、工農兵當家作主,說什麼無產階級專政,都是騙人!其實是共產黨騎在人民頭上的一黨極權專政,甚至只是極少數的共產頭頭在專政。」阿福伯喘了一口大氣接著說:
「我們今天說,國民黨在台灣是一黨專政,但如果和中國大陸的共產黨統治比較起來,簡直是狼狗比老虎!」
「我不信!我阿狗沒讀書,辯不過你。你說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是,我還是不相信共產黨有那麼壞?至少,我沒有親眼見過,我不會相信。」
「很好,我所說的共產黨缺點,你沒有親眼見過,你不必相信。但是老趙老徐他們所說的共產黨好話,難道都是你親眼所見過嗎?」
「這…」阿狗一時答不上口。
阿福伯本想接著問或談下去,但奶爸這時拿起酒杯大聲說:「好了,好了,阿福兄,你不要再欺負阿狗了。來來來,大家喝酒要緊,不要管他什麼黨不黨。來,乾杯!」
「對對!政治與我們老百姓何干?好壞反正我們都管不了,想它作什麼,來,還是乾杯最好!」
「大家用菜,沒有什麼好菜,不要客氣,隨便用。」
大家喝了一口酒,吃了幾口菜之後;一個雜貨店的王老伯又說:
「我老頭子也是這樣想,他們當官的,不管是日本官、中國官,或說共黨官跟國民黨官,互相罵起來都是難聽的要命!可是對我們做老百姓的,還不是都差不多嗎?想想,當年日本人把『秦國奴』罵的簡直不如狗,好像他們來了,我們一天也活不成,但今天國民黨來了那麼久,除了發生過不幸的『二二八』之外,這幾年來,我們還不是一樣好好地作我們老百姓人?反過來看,今天國民黨還在罵當年日本鬼子是怎樣怎樣壞!而實際上,到現在還有不少台灣人老念著日本時代的許多優點,不是嗎?」王老伯頓了頓一下,喝一口酒,又說:
「所以,我說啊,我門喝我們的酒,管他什麼黨什麼國,做老百姓的,誰來都一樣,即使共產黨來了,我想再壞,也不能叫我們不做老百姓吧?」
「對對,大家喝酒!大家喝酒!」
「我聽說啊,蔣經國的老母姓毛,毛澤東就是他的母舅。國共兩黨的戰爭,根本就是舅仔姊夫的打架罷了,算不得什麼的,總有一天會合好的。了不起等他們兩邊老頭子都死了,也就都好了。」
「阿狗,你又胡說了!那個毛跟這個毛根本不相干的,蔣介石十七歲跟夫人結婚的時候,毛澤東還不到十二歲。一個在浙江,一個在湖南,一東一西,相差何只千里,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怎會是舅仔姊夫?實在太離譜了!你一定是聽那兩個亂蓋了!」
「其實,蔣經國有一個舅父叫毛邦初,一九五一年擔任空軍副總司令時,到美國去買飛機,把錢拿走,人就不回來,差一點氣死蔣介石!」
「不過,我也聽他們大陸人說過,說『國共戰爭』是做給外國人看的,蔣要騙美援,毛要騙俄援,將來兩邊都騙夠了,美蘇的優點都拿到了,就聯合起來,反過來把美蘇通通打倒!然後獨霸世界!」
「幹伊娘!要真是這樣的話,兩邊都不是好東西!你想想看,難道我們做老百姓的,就活該替他們做砲灰嗎?幹伊娘,既然是作假戲,做什麼真的丟炸彈?炸彈會炸死台灣仔,是一點也假不了的呀?幹伊娘!越想越氣!他們中國仔官,兩邊都一樣,太不把老百姓的性命當人命!幹伊娘!」
這時,天賜突然出人不意地,聲音顫顫地怒罵起來:「幹幹幹伊娘!幹伊祖媽!要做戲?要做霸王,是你們家的事,做什麼把我的孫子調到金門去?幹幹幹伊祖媽!…」
桌上其他人一時不勝驚愕! 
「葉光忠好慘啊!他們的船被炸碎了!他全身都燒得面目全非了。許多同學到總醫院去看他的時候,他整個臉都包起來了,真可憐!…還好啊,幸虧他們艦長宣布棄船宣布得快,要不然,再慢五分鐘,就全部完了!」正雄說。
正雄在兩個月前,已被調到一艘護航驅逐艦上,最近因為擔任金門補給運輸的護航任務,他們的船經常靠基隆,所以也常來找阿宗。
這段時期,他們見面不免要談到金門砲戰的事情,尤其是有關同學及熟識朋友在砲戰中,所遭遇的一些事情。
葉光忠就是阿宗士校的同班同學。據說,數天前,葉光忠所服務的那艘艦,運了一些彈藥到金門,正當靠岸卸貨之際,忽有四門火箭砲彈從大陸那邊射過來,落在船首前方十公尺左右的海面上,他們艦長反應迅速,發覺情況不妙,宣布立刻棄船。數分鐘後,果然又飛來四門,恰好落在船中央,船裡本身就裝滿了彈藥,不要說四門砲彈,即使四顆小子彈,都會吃不消。只聽震天動地地連連數聲『轟!轟!轟!…』的霹靂大爆炸,就將全船炸得粉身碎骨,火焰滔天。也幸好,船上官兵動作快,棄船命令下達三分鐘內,跑下碼頭的跑下碼頭,跳下海的跳下海,幾乎全部都免於難。只有葉光中和另外兩個,因為從輪機艙裡面跑出來,慢了幾步才下船,尚未來得及遠離碼頭,船就爆炸了,所以身上才被火舌尾巴燒壞了。
「說起來,也真奇蹟,幾乎整個金門島,每寸地都吃到砲彈,環島的海裡也快被砲彈殼填滿了,竟然還能夠支撐得住!而且還越打越勇似的,真是怪事!」
「依你看,到底金門會不會丟掉?」
「現在大概不會了。美國第七艦隊已經協助我們護航,我們的登陸小艇,在那砲彈如雨中閃躲,冒險穿透彈雨區去搶灘補給,已經做得非常成功。如此一來,只要補給不中斷,大概就不會有危險了。」
「老百姓都恐慌得要命,都害怕萬一金門丟掉,戰爭到台灣本島來,那就慘了!」
「本來也真是危險的。聽說,最初砲彈打過來,最猛烈的時候,共匪已經出動了好幾千艘武裝機帆船,也不知載了多少萬的匪軍,浩浩蕩蕩地要向金門開過來;所幸我們砲兵及時反擊,才把那些機帆船又轟回去,不然,說不定金門早已完蛋嘍!」
正雄雖然這樣說,但阿宗仍舊放不開一些疑問:
金門會完蛋嗎?戰爭會不會到台灣來?
這些日子,許多人這樣憂慮著…當然也有一些正在幸災樂禍。
真不敢想像,如果戰爭到台灣,將會是怎樣的災難呢?
二次世界大戰中,阿宗年紀雖小,沒什麼深刻體驗,但聽過長一輩的人說了許多,也看過許多電影和畫刊,所描述的種種戰爭災害:多少無辜因戰爭而慘死或殘廢?多少善良美滿的家園毀於一旦?多少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的悲劇呀!
有時真叫人弄不懂,人類既然是自稱文明理性的動物,為什麼老愛用戰爭作為解決問題的手段?戰勝者代表什麼?代表文明嗎?代表他們就是有道理的一方嗎?
不!阿宗怎麼想,都無法茍同那種推理方式;相反的,他認為戰勝者,充其量僅能表示他們拳頭大、力量大、或比較勇敢善戰,但絕不能代表文明講理!甚至反而往往是代表野蠻不講理!蒙古人打贏中國人、印度人及歐洲人,絕不能說,當時的蒙古人比中國人、印度人及歐洲人都更文明;以前日爾曼人打敗了西羅馬帝國,也絕不能代表那些日耳曼人比羅馬人更講理! 
   「你二哥每個月拿回家的現金不到七百元,付了兩百八十元的房租,剩下四百多,一家六口,要買菜又要應酬,四個孩子還要讀書,你說,怎麼夠呢?」二嫂一邊正在切肉片,一邊對阿宗說。
這一天是爸爸逝世週年紀念日,阿宗到二哥這裡來拜爸爸的忌辰。
「我嫁到你們黃家來,實在太歹命了!當年家裡有錢開浴室的時候,我要受阿母的苦毒,又要受大嫂和閻羅王的欺侮。到家庭破產了,遭受債主的罵啦、逼啦、折磨啦,也是我這個歹命二嫂。就這幾年和你二哥自己小家庭在外面過日子,精神上算是比較自由一些,但又太窮了!如今你看你大哥已經當醫生,生活也不知比我們要好多少倍了;可是,拜神明公媽的事,還要靠這個二嫂,你說,我的命苦不苦?」
幾幾乎乎,每回到這裡來,總要聼二嫂唸起這一類的苦命經。小時候,也常聽二嫂唸。有些時候,聽得真有點不耐煩。但隨著年齡漸長,多體驗到一些人情世故,覺得二嫂跟二哥過那種苦日子,唸唸經,吐吐苦水,也是人之常情的。
「媽媽,明義叔叔回來了。」小侄子阿偉忽從門外跑進來,高興地叫著。
「嗨,二嫂!都煮好了嗎?我肚子裡已經大腸告小腸了!」
「你啊,一回來就只會想吃,一點兒也不問問二嫂從早上忙到現在,有多辛苦!」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二嫂是人中之鳳,又是現代的王寶釧,不先吃苦,將來的榮華富貴從何而來呢?」
「你啊,就是仗著這張嘴甜,怪不得女孩子一個個都上你的當!」
明義和二嫂一碰面,經常這樣開開玩笑。
等到二嫂把菜都燒好,又燒香拜好之後,天色已經很黑了,小英則在那時候才趕到。
二哥租的這個房子,在高砂橋底下,緊挨在山腳下。三個房間,只租一間(其餘兩間是房東自己用。全屋只有一個小廚房、一間廁所和一個兩坪多的小飯廳。房東兩兄弟是拖牛車的,非常客氣,二哥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拉到老大,過來一起吃拜拜。
另外,二哥還邀請鄰居一位先生。他是浙江人,會講台灣話,快五十了,曾是市府的一位股長。前兩年也不知為什麼被撤了職,目前在碼頭做小生意,好像不很如意。
太太,我說你倆也真忍心,好不容易才生個女孩子,為什要讓人收養呢?」
「不忍心又有什麼辦法?先生,您想想看,靠阿潭那一點薪水,養四個男孩,已經快養不活了,哪裡還有能力再養一個女孩?為了這,我也不知哭了多少天呢!」
「說的也是,現在全台灣大概就屬你們這種基層公務員,最苦的了,薪水低,要貪污又沒機會,還不如到碼頭去做工,或是到市場去隨便擺擺路攤,也要好得多哩。」
「可不是嗎?我娘家四個兄弟都在碼頭作工,哪個不比我們強三倍!今年我那些讀書的孩子,要不是有他們舅舅,還買不起學生制服穿呢。」
「您的娘家對你們也真照顧。」
「是啊,要不是我娘家兄弟的幫東幫西,單靠阿潭他啊,我們孩子早就餓死了!」
「難道您大哥,一點也不幫你們嗎?」先生問著二哥。
「他最近才開診所。」
「去看病的人多不多?收入好嗎?」
「那還用說嗎?人家做醫生的,白開水就可以賣錢,半天的收入也比我們一個月的薪水多呀!」二嫂搶著回答。
「唉,如果他早就行醫的話,那幾年也不會有那些災難了,至少我這三個弟弟妹妹也不至於連初中都讀不成。」二哥指著阿宗三個說。
「說起來,我們這三個小叔小姑最可憐了!小小年紀時候,父母和大哥都去坐牢,二哥又窮,…還虧他們自己也都很爭氣,不但沒有一個去學壞,而且個個都自修了一些書,…今天拜拜的這些雞鴨魚肉的錢,都是他們三個拿出來的呢!」
接著二嫂又對先生敘述,阿宗為什麼帶柺杖,以及明義、小英目前做什麼事
吃完了飯,將椅子及小茶几搬到門外去,泡上茶,大家又準備繼續聊天。只因明義必須趕回台北,小英也必須去看店,所以先告辭。
阿宗送他們倆離開的時候,邊走邊談,走上了大橋邊的人行梯子,到達橋頭上,就停下腳來繼續談。這三兄妹能夠這樣相聚談話,是這段期間最痛快的一件事了。他們談媽媽,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也談各自的點點滴滴。
小英最近就在店裡和另一個女店員睡在一起;明義的公司最近遷移又大大擴充了,如今他手下管四、五個人。分手前,阿宗說:
「小英哪一天可以請假?我們一起去看阿母。」
「也許下個禮拜可以抽一天出來,我明天問問老闆,再告訴你們。」
「那麼,哥哥,後天您到台北補習,就順便到公司來告訴我,好讓我事前做個準備。」
分手後,阿宗又折回走,回到門口,先生和二哥正在聊著金門砲戰的事情。
「隔一天打一天,簡直是開玩笑,哪裡像打仗。…」
金門砲戰的緊張氣氛已經漸漸冷卻了,中共不知怎麼搞的,突然宣布隔一天打一天,國軍就利用不打的那一天大量補給,於是金門更加安穩了。
「共產黨也真厲害,大陸那麼大,當年他們竟然那麼輕鬆就把國民黨趕到台灣來。」
「其實,與其說是共產黨厲害,不如說是國民黨太飯桶又太不團結!譬如說,國民黨雖然都出動了十萬大軍,但每一萬,只想保持自己實力,誰也不肯真正出力打前鋒,結果十萬軍好比十個各不相干又互相抵銷的一萬軍,人家共產黨三萬就是三萬,五萬就是五萬,一個命令貫徹到底,看起來三萬比十萬小的多,但三萬軍隊要各各擊破一萬一萬的孤立軍隊豈不反而容易嗎?」
「嗯。」
「當然,大陸淪陷的原因,還很多;蘇聯的搗蛋,美國的扯後腿,老百姓的厭戰,以及國民黨的貪污腐化等等都是重要原因。」先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之後接著說:
「唉,你不知道,當年國民黨在大陸,也實在太腐敗了!大官大貪,小官小貪;富人富可傾城;窮人窮到沒飯吃;物價一天天暴漲,到處有土匪、強盜在為非作歹,軍隊又亂抓兵,甚至比土匪更土匪。你說,那樣子的政治、那樣子的社會,怎會不叫老百姓怨恨呢?怎會不打敗仗呢?…雖然今天國民黨在台灣仍有貪污、敗政等等,但比起當年在大陸,已經改進多少倍了,如果早在那時就能像今天在台灣這樣,大陸怎會丟掉呢?」
先生好像對政治對歷史都非常精通,也好像非常喜歡談政治和歷史,整個晚上的聊天,要不是他太太過來催他回去睡覺,恐怕說到天亮也說不完。
大概由於砲戰的關係,像先生這種談話,阿宗最近常常遇到,罵國民黨的、罵共產黨的都有,也因此,他最近在讀書時候,常會分心去胡思亂想。
到底局勢會變化成什麼樣子?共產黨會到台灣來嗎?如果來了,怎麼辦呢?共產社會到底是什麼樣的社會呢?共產黨為什麼那麼厲害呢?全世界的共黨勢力為什麼越來越大呢?反攻大陸有可能嗎?將來的中國會怎麼樣呢?將來的世界又會是怎麼樣呢?
從國軍政治課本,從讀過的書本、或報章雜誌、或看過的戲劇、電影、廣播、或老師、長官的口中,所獲知有關共黨及共產主義的常識,一向都視為當然地接受,但,最近突然對那些知識發生了許多懷疑。而且,對於偏向共產黨的某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倒反而變成具有相當大的吸引力。
「共產黨那邊沒有貪污、沒有妓女、沒有竊盜,國民黨這邊樣樣有。共黨社會是政治嚴明,窮人翻身,富人倒楣,切實做到人人經濟平等、人人不自私自利,一切為國家、為社會,所以政府萬能,國家日益強大;而國民黨的社會都是政治腐敗、貧富懸殊,富人極盡享受,窮人極度受苦,人與人之間極度不平等,人人自私自利、顧私不顧公,所以政府無能、國力衰敗,…」
「共產黨結合工農階級鬥爭地主及資產階級;而國民黨卻依靠地主和資產階級去壓迫工農階級。工農階級佔社會絕對多數,所以鬥爭到最後,自然是共產黨勝利了…」
「中共現在已經是世界第三大強國了,…中國大陸資源最豐富,而且絕大部分尚未開發,再過五十年以後,美國蘇聯的資源都快用光了,中共的資源卻是正當大量開發的時候,那時中國豈不成為世界第一?」
許多這一類的言論及一些類似毛、蔣舅仔姊夫一般光怪離譜的流言,這時竟然逐漸亂了阿宗的腦筋。儘管尚不能完全分辨其中的真假是非,卻已覺得國民黨確有許多貪污腐化,以及一些非常不講理的地方。
這樣的政府、這樣的社會,會使國家強大媽?有可能反攻大陸嗎?…越想越懷疑,也越來越覺得中國人要強大,似乎只能靠共產黨不能靠國民黨?
從小熱愛中國,幾年來,總是深信中國是歷史最悠久、文化最優秀,曾經是世界上最強大、最偉大的國家。百年來,只恨滿清腐敗,使得國家積弱不振,連連遭受西方列強帝國的侵略和壓迫;若要復仇雪恨,中國必須強大,而且必須是全世界最強大!為著這個目標,中國人民什麼犧牲,都可以不顧的了。於是,有時候,縱使也相信共產制度下的人民,可能比較不自由、也可能比較苦;但是,只要能使中國達到「最強大」的目標,作為人民的,即使受苦一點,也是值得的…
有了這種想法,自自然然地,阿宗會利用無人在旁時,偶而撥聽中國大陸的廣播。儘管那些宣傳、喊話,常常聽不太清楚,也聽不太懂;然而,很奇怪,往往只要一撥到、聽到,內心就會興奮,覺得好像已經當上了全世界最富強大國家的驕傲國民了!
也因此,他也開始到圖書館去翻看什麼馬克思主義批判、共黨理論批判、或什麼唯物辯証史觀批判等等,甚至馬克思評傳、中國共產黨叛亂史等等一類的書籍。當然他沒有全書都讀透讀懂;但只要能在每本書中,摘取幾句被批判的原文,或教條口號,就能感到愉快,彷彿對共產陣營有了一種歸屬感,如同當年住在東門市場的時候,讀到一兩節聖經,或唱一首聖詩,就常常感到彷彿已經榮獲耶穌的眷顧了。
不過,看那類書籍或收聽廣播,也只當作消遣而已,只是偶而迷醉自己罷了。真正大部分的重要時間,阿宗還是花在物理化學和英數方面。他認為最重要的就是要修好科學,不管將來是國民黨反攻大陸成功,或是共產黨打到台灣來,或是兩黨合作起來,中國總是會成為世界最偉大的國家。那時候,大中國更需要許許多多科學家,相信即使沒有文憑,一樣會被國家所重用的。
退伍前
 「上個月,我碰到陳幹事,他告訴我,去年隨營補習教育的檢定考試,我們兩個都有四科及格。」正雄說。他的船今天靠基隆,下午就出來找阿宗,然後一起走去找小英。
「是嗎?」阿宗一時非常驚喜。
「他說有一份公文通知我們兩個去補考,可是時間錯過了。」
「時間錯過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說公文大概是今年三、四月到達船上,可是那個酒鬼政工官,也不知看過沒有,就糊裡糊塗把它鎖在抽屜裡,鎖忘了。直到九月底,陳幹事清理抽屜才發現。但是那上面告知的補考期是七月,給我們也沒用,所以也就沒寄給我們。」
「糊塗!糊塗!太糊塗了!…」
如果政工官不那麼糊塗,讓他能夠去補考,他相信憑這時的實力要通過其他三科,應是沒有問題的。那一來,明年可以退伍又若有證件可以考大學,豈不是一切都很美麗嗎?可是如今被糊塗酒鬼耽誤掉了,叫人怎不氣憤?
越想越氣!不過,再仔細想,覺得自己又何嘗不糊塗呢?這種重要事,為什麼自己不曾主動去打聽看看呢?如果常去打聽,今天怎會如此呢?
當然,缺乏自信心也是主要原因之一。自從考過以後,久久沒有消息,以為根本沒有半科及格,擔心去打聽,反而被人笑話;加上這一年來,變故又多,所以也就疏忽了。
「明年五月我們退伍了,到七月沒軍人身分,連重考的資格也沒有了。」正雄說。
「這個耽誤對我的一生影響可真太大了。」阿宗不禁歎氣道:「唉,也許,也許我這輩子註定沒有考大學的命了。」
他們談到這裡時,已經走到媽祖宮口。這一條路上的走廊,有許多委託行,小英正靜靜坐在其中一家的櫥窗櫃檯後面,面對著大路上。當她看到他們,立刻雀躍般地站起來。
先生!哥哥!」
「小英,告訴妳一個好消息。」
「什麼?」
「明年四、五月,我們都可以退伍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先生已經接到通知,我們這批建艦復仇志願從軍的,在士校不算,服役三年的都可以退伍。」
「我比妳哥哥晚一個月結訓,所以晚一個月退伍。」
「那太好了!恭喜你們了!」
「謝謝妳!」
「哥哥,那你有什麼打算呢?」
「過年後,就開始找職業,過年前,我想找一點小生意做做,賺點過年錢。」 
當天阿宗也把退伍消息告訴二哥二嫂。
「那麼,你的意思還是希望找到一個可以半工半讀的職業了?」
「是的。」
「阿宗,不是二嫂愛說你,你也實在太書呆子了!你既沒有文憑,又不能考大學,還讀書幹什麼?我說你啊,二十歲出頭了,不如專心賺錢,好趕快成家立業。社會啊,是很現實的,假使沒有錢,空有一肚子學問,也是叫人瞧不起的呀!」
二嫂開口閉口都是錢,聽得真膩,但想想二嫂這些年也實在被『窮』壓迫得太慘了!
「你的那根柺杖,不是已經可以不必帶了嗎?」二哥問。
「是的,不過,上下樓梯或天氣壞發作起來,還是帶著它,比較有安全感。」
「我看,不論如何,你都得趕快練習不用它,不然,你不容易找到好職業的。」
「是啊,你不但要把柺杖丟掉,而且你的頭髮和身上穿的也該開始講究講究了。」 
過年後,丟了柺杖,開始又按報紙去尋找職業,已經二十一虛歳了,已經不適合學徒或練習生一類的小孩子工作了;但其他的,大部分規定要高中高職或大專畢業的學歷,他根本就不夠資格。
當然他也不管學經歷夠不夠資格,就去應徵什麼職員或技術人員。其中有一次,他就大膽的將自己是『海軍士官學校電機科短期訓練班結業』的學歷寫成『海軍士官學校電機系畢業』,含糊其詞地混到一張准考證去應考。考試的科目是電工學、英語、中文和數學。各科考題雖然並沒有難倒他,但想起參加應考的一兩百多人當中,大多數是大專畢業的,加上考後一個多月一點消息也沒有,他就不敢再存有什麼奢想了。
一九四八年三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大清早,阿宗到明義的公司去看報紙。
三份報紙的人事欄,他都一字不漏地看遍了,就是找不到一個適當的職業。
失望了半响之後,再度攤開報紙,毫無目的的,東看西看,社會新聞、副刊、再落到各色各樣廣告,忽然,『國立台灣大學工程招標』的廣告標題,吸住了他的視線。
如果能考大學,又能考上台大,該有多好啊?
再不到一個月,就要退伍了,至今連一個固定職業也找不到,還想考什麼大學呢?假使考上大學,拿什麼去繳學費?又憑什麼活下去?
生活?職業?讀書?等等許多問題,在他腦中打轉了一陣子之後,眼睛還是盯住『國立台灣大學』及其後面的『校長錢思亮』幾個字,
如果能在台大讀書,又能在台大工作,豈不是最美的事嗎?
想到這裡,突然,一個新奇念頭在腦中出現。
嘿,何不寫封信給台大校長?
詳詳細細對校長介紹自己的過去和目前所面臨的問題,並且說明自己的志趣,請求校長幫忙在台大裡面或附近,介紹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讓他可以透過旁聽去繼續進修大學課物,這不是很好嗎?
於是阿宗立刻向明義討了一些十行紙,花了整個上午又半個下午,寫完一遍,又恭恭正正騰寫一遍,前後達十張十行紙的長信,當天下午,就愉愉快快投進郵筒裡去。
完全不認識錢校長,自然不敢抱什麼希望,發信的第二天,他幾乎忘了這件事,繼續按報紙去應徵、應考。
                圖書館工友 
    大約在發信的第十天下午,竟接到台大人事組的一封信件,要阿宗趕快去人事組接洽,這真是意外又意外了!
「校長很欣賞你的求學奮鬥精神,將你的信交下來,要我們立即給你安排一個適當的工作。我們根據你的學歷及志趣,所能安排的,只有圖書館裡的一份工友差事。每個月才有三百多元的待遇。不過,假如你目的只在求學,在學生宿舍打伙每月只需一百五,還剩一兩百元,倒也勉強可以過得去。你想怎麼樣?」人事組長十分和氣地對阿宗說。
「謝謝您,已經太好了!」 
    「我看,你要是學文史,成就可能會更大。」李股長說話時,老花眼鏡好像快掉了。
「我也有同感。」坐在對面長桌上,看紐約時報的教授也說:「不是我這個教政治的老愛鼓勵人家學政治,實在是我覺得像老弟你這樣的人,正是最好的政治人才。假如你肯下功夫去攻讀法政、歷史,然後再去從事政治事業,將來想必更有成就!」
股長與教授的一片好意,阿宗很感激。只是他那渴望有一天成為艾迪生或愛因斯坦的夢想,已經太久太深,對文科方面實在提不起興趣來。同時,他總覺得自己作文作不好,怎麼說,都不適合搞文史或法政的,所以,他依然天天泡在數理世界裡。
早晨用半小時,隨同其他工友,一起去打掃大閱覽室;然後再用半小時,掛好報架上的報紙,他就去朗讀大一英文。
白天在辦公室裡,沒有事,他就專攻大學物理和普通化學。晚上回到宿舍,又讀英語或溫習一下白天所讀的。
上班時候,除了偶而送送公文,或做點雜務之外,幾乎沒什麼公事要辦。八坪左右的辦公室裡,成天只見股長、教授和阿宗三個人,各自伏在一個長方形的大桌上研讀或寫字:股長專門研究歷史,桌上堆滿了線裝書及稿紙;教授則天天讀英文的紐約時報和南華早報,並用小紙片摘錄了一大疊。
「你可以先去考高檢,然後再去考高考。高考及格證書雖不是大學文憑,許多地方可以當文憑用。在我們這個社會裡,你沒有文憑沒有證件,總是比較吃虧的。」
股長還說他本人和館裡某些職員,就因為缺乏文憑和證件,久久升不上去。
由於這一說,阿宗去翻看了高普檢的報考簡章,那裡面沒有『物理科學人員』之類的項目,令他很失望。看了看只有『電機工程技術人員』一項,可以作為他努力的目標。
然而,有一位三十多歲的助理員卻對他說:「檢定考試談何容易?老實說,也不怕你笑話了,當初我到這裡,就曾經年年去報考,但是,國文和史地兩科始終考不及格,總在三十分以下。…結婚後,為了要補貼家用,我在家裡養了二、三十條豬,每天下班以後,就得騎腳踏車到處去載餿水,自然更無法讀書去考什麼高檢了。…」
他還是勸阿宗,既有電氣技術,應該趁早離開這種沒有前途的地方,隨便到什麼工廠裡去作工,或自己去開電器行,都要比待在這裡有出路。
助理員這些話並沒有打消阿宗的野心,倒彷彿給他一個警告──不可早婚!不可沒有恆心!否則終究也會像這位助理員那樣成天嘆氣了! 
    昨天半夜下大雨,今早醒來,空氣中仍然陰濕濕的,阿宗的雙腳膝蓋又紅又腫,彎不好彎,直不好直,好像不能起來了,這怎麼辦呢?請病假嗎?
不!一定要拼命爬起來!剛剛上班沒幾天就請病假,會丟掉職業的。
於是,他強忍著酸痛,慢慢扶著牆壁爬起身來,又慢慢一腳一腳移動。
好痛!好痛!他咬牙硬撐;有時候痛得不得了,就停一下,喘喘氣再動。
就這樣,雖然非常慢,他終於上了洗手間,盥洗好了,去吃了早飯,又去打掃大閱覽室。當他把當天的各種報紙,掛到閱報室的報架後,正要走上樓梯時,已經八點半了,正好股長剛來上班,他一眼就看到阿宗上樓梯,需要扶著手扶慢慢走,又有點跛腳,好像走得非常勉強用力,馬上問道:
「你的腳怎麼了?」
「沒關係,沒關係,只是有點風濕病,天氣壞才會發作的。」
「喔,那要小心,如果真的不行,你就回去休息,不要太勉強,反正也沒什麼事」
「謝謝您!謝謝您!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這時已經有不少學生,開始紛紛走進圖書館,阿宗真有點心急,想走快一點,免得跟學生碰面。但因為走快一點點就會更痛更跛,弄不好還會摔倒,所以只好還是慢慢跛、慢慢上。剛走完梯堦,忽然有三個學生從他身後越過,而且又忽然回過頭來看他。
「你不是黃明宗嗎?」
「許昌吉?陳國宏?」他們兩個都是阿宗在中正國校的同學。
「你怎麼在這裡?」
「我這幾天才到這裡做工友的,你們兩個是去年考進來的吧?」
「是啊!我是法律系,許是昆蟲系。」
「來,我順便幫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同班同學方平和,也是我們基隆人。」陳指著旁邊一位學生說,同時又對他說:
「他是我小學時代的同屆同學黃明宗。曾經是許昌吉的同班。」
阿宗和方平和互相握手點頭。但立即想起『方平和』這個名子好熟。阿宗隨口說:
「您有一位弟弟叫方平輝嗎?」
「是啊,您認識他?」
「何只認識,還是非常熟悉。」
「您是--?」
「一個星期以前,大約有一年間,我是您的鄰居,我們相差不到五十步路。」
「喔?」方平和似呼還在思索。
「您不認識我,我卻久仰您的大名,因為您是我們那一帶唯一考上台大的鄰居,沒有一個不知道您的大名的,也沒有一個不敬佩您的。」
「啊,我想起來了,您曾經當過海軍?」
「是。」
「對不起,我不客氣地請問您,您是不是也曾經帶過拐杖?」
「是啊,三個多月前才丟掉的。」
「哈,對了,您在我們那鄰居的名氣,也不比我小啊,我弟弟跟他們一些同學把你比作王雲五,對您非常敬佩!」
「真的嗎?」許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阿宗,彷彿相當喜出望外。
「嘿,昌吉,你們雖是老同學,可能還沒有我清楚呢,你們這位老同學啊,雖然沒有讀中學,可是靠自修,英文數學都非常好,我弟弟他們常常向他請教哩!」 
   從那天開始,陳國宏和方平和兩個人常常到圖書館來找阿宗。他們常常一起到學生宿舍的飯廳去吃午飯,有時候也到校門外去吃牛肉麵。
就在這時,阿宗的媽媽也獲得假釋出獄了。為了爸爸,也為了整個家,前後斷斷續續加起來,總共坐了六年牢。真不感想像,這六年中,她是怎樣熬過去的?五、六年來,阿宗雖然一再遭遇波折,但比起媽媽在獄中的苦楚,那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媽媽回來之後,就住大哥家裡,因此,阿宗每星期假日,總得回基隆去看媽媽。 
在圖書館這個良好的讀書世界裡,正當非常愉快而勤奮地度過三個多月之後,突然,弟弟從家裡轉來一封信,把阿宗的一切計畫又攪亂了。
那是一張聘書,他去應考的那家電信工業公司寄來的,公司聘任他為『技術人員』。
「媽和大哥二哥還有我,都希望您辭掉這裡,到那裡去應聘。」
阿宗一時拿不定主意,到底去工廠好呢?還是留在台大好呢?猶疑了大半天,仍然無法決定,只好請教股長教授的意見。股長說:
「假使你要在理工方面謀出路,當然最好到工廠去,究竟那是很不容易考取的;不過,假使你肯轉修文史的話,自然不應該離開這裡。你能到這裡來,也不是容易的。」
教授則說:「以通俗的眼光來說,技術員的社會地位要遠比學校工友高出許多,但以你的特殊情形來說,都應另當別論,在你這記性最強、精力最充沛的年紀,正是讀書的黃金時候,與其馬上到工廠去奮鬥賺錢,恐怕遠不如發狠心,留在這裡苦讀十年書。」
聽了股長教授的意見之後,又去和方平和他們商量。他們一致主張到工廠去。理由是說即使大專畢業出來,也未必能順利考進那種工廠,現在既能考取,就不該放棄!
去與不去,似乎都對?也似乎都不對?猶疑又猶疑,三天過去了,阿宗還是沒有決定,當然最主要的是他太捨不得台大這個好環境,尤其他總覺得如果這樣就離開,實在太對不起錢校長的一番恩義。
但當媽媽獲知阿宗未去工廠報到,立刻召他回家,並且叫三叔、屘叔、大哥二哥等等,幾乎整個家族都來聚餐,連勸帶責備地,阿宗第二天只好到台大辭職了。
當天他趕快把正雄叫到台大。正雄上個月已經退伍,曾和他爸爸一起到圖書館去。他爸爸很希望正雄也能有一份校工一類的工作去磨練磨練,所以他們那天特地拜託阿宗特別留意,若有機會,就請設法介紹一下。
阿宗把正雄介紹給股長,因為他在月初已經領過了當月的薪俸,所以特地請正雄替他做到月底;同時,如果萬一他在工廠不適合的話,還可以馬上回到圖書館來做。
結果,就像當年在當兵前夕介紹明義到西藥公司去代替他一樣,正雄一代替下去,就變成正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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