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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7日 星期六

台灣阿華摸索記(二)

                             台灣阿華摸索記(1) 台灣阿華摸索記(2)  台灣阿華摸索記(3)
                                         廠技術員 
公司在台北市太原路,工廠在板橋與中和之間的積穗村。工廠的男女員工人數大約六十人。考進去的技術人員一共有七個人,另外還有十位職員都是由董事長自己延聘進來的各組組長、副組長、還有日本NEC派來的總工程師及廠長。
有兩個大廠房,分成電話機、交換台機、機械及漆包線四個組,總務組以及工程室兩單位。阿宗屬於漆包線組,專門負責漆包電線的品質檢驗工作。
剛開始的時候,廠房空無一物,數天後由日本運來十五大卡車的機器,由他們自己從開箱,打地基,一一把所有的機器安裝起來。
試車到正式啟用,也是全部由這些員工一起做,這個歷程,雖然只有短短兩個月,但所體驗到的實用知識,可能要遠勝於工業學校的兩、三年教育。
阿宗的待遇,試用期間每月七百元,六個月後升為八百元,還有一個大約四坪大的單人宿舍,宿舍中的水電都不必付錢。普通男工工資最初每天十四元,六月後才有十八元,而女工則經由十二元升至十四元。而且工人都沒有宿舍。算起來,阿宗的待遇是比同廠的男女工人好得太多了。
但是,因為阿宗那張海軍士校畢業證書,不具備高工以上或大專的文憑資格,七個同時考進去的技術員,在試用期間同樣都是七百元,六個月後,唯獨阿宗一人只升到八百,別人都是九百、一千以上。使他自尊心感到大大受損,於是在八個月後,只因一件小小的事情就自動辭職了。
這八個月的工廠生活,使他切身體驗到日式的工廠管理方式,特別是對於工業產品的品質檢驗管制之切實嚴格、不苟且,對阿宗日後的做事態度多多少少有一些無形的影響。就是因為工廠在鄉村之中,他又在工廠後面農村人家打伙,使他體驗到鄉村生活的純樸及人情的淳厚一面。 
                      莫名其妙辭職 
   這天,有點悶,阿宗椅子坐不住,索性起來到處走走看看,機器都在動,男女工人,有的一邊工作一邊聊天,有的一邊哼著流行歌曲。阿宗不覺間也跟他們哼起歌來。   
         今日又是風雨微微,異鄉的都市──       ……
     啊,海風野味,港都夜雨落抹離── 
突然,組長大聲喝住,並宣布說:
「你們都聽著,從現在開始,上班時間內,一律不准唱歌,也不准大聲說話!」
「為什麼?」阿宗莫名其妙的起身問他。
「這是規定。」
「誰規定的?」
「我規定的。」
「這個規定不合理。機器工作都會發出聲音,人工作為什麼不能發出聲音?難道人還不如機器嗎?」
「工作的時候,唱歌會不專心,影響工作效率,絕對不可以,日本的工廠都是這樣規定的。」他雖是台灣人,但在日本住了二十年,最近才從日本回來。
「這是台灣,不是日本,這種規定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就請辭職好了。」
「辭職就辭職,這種工廠有什麼希罕!」
阿宗立刻提出辭呈,雖然日本總工程師出面調和了一時的不愉快,並且也婉言勸阿宗收回辭呈。但第二天阿宗還是莫名其妙地捲行李走路了。 
            好高騖遠 
離開工廠,不但想不出理由對母親交代,即使對自己也是越想越莫名其妙。也因此,離開之後,並不敢回基隆去,而是到台大醫學院圖書分館去找正雄。
正雄是五個月前,從總館調到這裡來的。他這時已在一所私立高中讀夜校。晚上,就在樓上辦公室的地板上打鋪睡覺,有好幾次,阿宗到台北來找他,也在那地板上過夜。
「那麼,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
「我想先在你這裡住一個月,專心準備高檢,高檢過後,再去找職業。」
其實在這種情況下,要專心根本不可能,職業無著,前途茫茫,擔心不知如何對媽媽及親友交代?加上對自己的懊惱等等,在在干擾著讀書的心。
這個月當中,他把電工學、大學物理及普通化學都重頭翻了一遍,希望今年先考取這三科,明後年就可以專心準備其他科目,最好是三年內通過全部科目,第四年就可考取「電機工程人員」的高考。
但是,考完之後,讀書的心情與自信心,立刻從沸點以上降到冰點以下。因為他自知考得壞透了!許多題目根本看不懂。這使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夠不夠能力繼續自修理工科?他發現這一年來所讀的,自以為懂了,其實幾乎完全不懂!似乎太好高騖遠了?
如果再自不量力地繼續專研理工,說不定就一輩子沒出息?但是,要讀什麼呢?文史?法政?不,那須有死背的功夫,又須有良好的中文基礎,正是自己最差的!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麼辦?難道從此不讀書?難道這一輩子註定與學問無緣?
對自修喪失信心,對前途感到迷惘、昏暗,沒好吃、沒好睡,腦裡亂、心裡煩,繁亂了幾天幾夜之後,才稍稍靜下來面對現實。
讀不讀書,或讀什麼書,都可以暫且不管它;但是,職業問題不能不趕快解決,身上只剩兩百元,不趕快找個職業是不行了!
還是老辦法,按報紙去應徵。第一天上午跑了兩家都不如意;下午找到一份推銷蒼蠅藥的工作,那是論件計酬的。方式很簡單,交一百五十元給老闆,帶走了一百小瓶的藥。像火柴盒那麼小,每瓶賣三元,兩瓶賣五元,一百瓶都賣光了至少可賺一百元。
當天下午,他就帶著藥,到了南港。黃昏時候,在戲院門口路邊擺了三、四個小時,賣了三十多瓶,賺了四十一元。
收攤後,逛街去問了三家旅社,才住進一家十三元一夜的塌塌米房間。
第二天上午,搭火車到汐止去賣,賣了一個上午,也是賺了四十多元。中午在火車站前的路攤,吃過飯後,算了算,如果住最便宜的旅社,不會超過十五元,吃最便宜的菜飯也大約十五元,加上十元車錢和十元零用,每天平均只需五十元就夠了。天天換地方賣,上下午都賣,一天平均應該可以賺到五十元以上的。假使按這種方式,從基隆出發,先到瑞芳,再到礁溪、頭城、宜蘭等等,一路下去,豈不是可以來一趟環島旅行嗎?
對!對!就這樣辦!
決定之後,阿宗立刻再到台北找老闆商量。把身上的兩百七十多元掏出來,自己留下五十元,其餘的全都交給老闆,希望多帶些藥走。只要賣光了一大部分就立刻寄錢來,然後再請老闆按信中的地址寄藥去。老闆聽了很高興,讓阿宗帶走了五百瓶,只先收兩百元,並且說,從此一瓶成本只要一元。 
                   林番王選市長 
出發的前一天,回基隆去了一趟,家裡的人都已經知道他離開工場的事,阿母和小英都說了一大堆的又嘆息又責備的話。媽媽說:
「想想你二哥,作了多少年公務員,到現在還領不到八百元;你呀,沒幾個月就有八百元,竟然還不知足…」
大哥大嫂當然也是很為這件事不高興,但卻不怎麼樣說他,僅僅表現的不太愛裡他,彷彿認為這個沒出息的弟弟,大概無藥可救了。
到二哥二嫂家裡去,他們都忙著幫助林番王競選市長,東跑西跑的,跟他談話的時間都沒有。倒是租在同屋的鄰居和他們的一些朋友,在一個共同的飯廳裡,不管人家高興不高興聽,一直大聲談個不停。
「你聽到說嗎?我那孩子的阿老師,今天在教室裡問學生,市長要選誰比較好?有一個學生回答說林番王比較好,結果,那個學生竟被老師打了一個手心,幹伊娘!…」
「幹伊娘!何只這個,現在啊,不但是普通商店、公司的老闆不敢不公開支持國民黨的李國俊,即使廟公、廟姑、和各角頭的陣頭兄弟也都得出來為李國俊拉票,甚至什麼屠宰工會、攤販工會以及茶店仔、查某宮(妓女戶)也都不敢不捐款表示表示了…」
「幹伊阿媽客兄公!這叫什麼公平公正?」
「你別急,我告訴你,今天我見到一件怪事,我親眼見到有人挨家挨戶替李國俊散發名片,口裡大聲叫『拜託!拜託選李國俊!』但是,同時又在那李國俊的名片底下加了一張林番王的名片,有時候還眨眨眼,很小聲地『反面這個,反面這個。』」
「呵,妙!明天我也這樣去做,幹伊娘!我就不信基隆市長一定要阿山才可以做。」
「你可要小心一點,不然,萬一林番王不當選,你那碼頭班長也不要幹了。」
阿宗對這次選舉雖然毫不關心,但這些人的這些話倒相當吸引他的耳朵。他們使他想起當年林番王曾在小西湖跟爸媽及李秘書一起談天的情景。 
                      賣蒼蠅藥,環島旅行
   宜蘭人心目中──郭雨新的地位超過蔣總統 
   走在蘭陽平原的鄉村石子路上,阿宗一手執著廣告布旗,上面有蒼蠅、蟑螂被殺滅的圖畫,又有『蒼蠅剋星』大字;另一手則提著布巾包的紙箱盒,裡面裝著蒼蠅藥。
沿途的稻田和竹林子,彷彿被四月的陽光灑上了一層薄薄的金油,翠綠發亮;路上很少遇見一家兩家或一個小農莊。
看不到人又看不到村屋的時候,使阿宗得到一種無拘無束的感覺,索性放肆地叫喊。有時候唱台灣民謠;有時唱『山搭路奇亞』;有時自言自語地講著英語;有時還比手畫腳地,彷彿正與什麼大人物在談論著大問題,搖頭晃腦地自問自答;有時候又像對著萬人發表演說,滔滔不絕。只有當遠遠看到有人或村屋的時候,才正經地大聲喊道:
「殺蒼蠅、殺蟑螂的特效藥!…」
有時走了老遠,遇見許多人,沒有人要買;有時只遇見一家小店,就賣了二、三十瓶。一天,總有一百瓶以上的成績,倒也真不賴。三、四天下來,已經賺了好幾百元,手頭闊了起來,每天回頭住到宜蘭市裡的旅社,天天可以看電影,又可以專找好的吃。
這時,額頭冒著汗珠,兩腳已經覺得相當酸了。今早到現在,已經走了三個多小時,卻一直還沒有賣出一瓶半瓶的,真想乾脆回頭走,回到宜蘭市內去碰碰運氣算了。但拐了彎,定睛一看,半里遠的前面,出現了村舍,也許會有小商店吧?於是,還是繼續往前晃,雖然不抱什麼希望,卻勉強提起勁叫道:
「殺蒼蠅、殺蟑螂的特效藥!蒼蠅、蟑螂隨吃隨死的特效藥!…」
正巧,那路頭果然就有一家小商店。走近那店門前時,裡面突然有人走出來問道:
「喂,少年的,你賣的蒼蠅藥,真的有效嗎?」
「當然有效,不信,我馬上實驗給你看。」
阿宗打開一瓶,倒出一點藥粉,撒在店門前的走廊地上。不一會兒,許多蒼蠅紛紛飛過來舔,不到半分鐘,一隻隻肚子爆脹,翻身落地,再也飛不起、爬不動了。
「嘿,果然真靈!怎麼賣?」
「一瓶三元,兩瓶五元。」
「批發的,怎麼算?」
「那要看你一次拿多少?」
「你現在還有多少?」
「大約兩百多瓶。」
「我全都要。」
「那就每瓶算兩元。」
「算一塊五好嗎?」
「沒辦法。」
「至少,再便宜一點,下次你再來,我還會買,這裡蒼蠅特別多,銷路一定不錯。」
「好吧,每瓶再算便宜一毛,一瓶一塊九。」
「一塊八?」
「好!為了下次的生意,就算您一塊八。」
這一口氣賣了兩百二十九瓶,賺了兩百多元,破天荒第一次。跑三個小時一瓶未賣,本已沒勁了,豈料會突然一下子,賣得乾乾淨淨。做生意,『耐性』可真是太重要了!
已快十二點了,腸肚已經不高興了,但眼看這附近沒有一家麵店,怎麼辦?
「頭家,從這裡到宜蘭市內去,什麼時候才有車呢?」
「那要等到下午兩點半囉。」
「兩點半?」那麼到達宜蘭市內至少要四點以後了,那豈不是要餓到那個時候?
睜大飢餓的眼睛,重新環視四週一兩遍,確實是看不到一家賣吃的店。面前這家商店雖然有糖果玻璃缸,卻偏偏沒有蛋糕餅乾之類的。
「先生,您敢是要找麵店吃飯?」
「是是,這附近有嗎?」
「這小地方沒有啦,不過,假使您不嫌阮田莊人的粗菜飯,中午就讓阮請。正好阮做忌拜拜,也請了朋友。我們今天相識就投契,也算有緣,不訪我們交個朋友,好嗎?」
「多謝!多謝!實在不好意思!」
「說真的,我看您斯斯文文的,很像一個讀書人,不像做這種生意的人,我真高興交到你這種青年朋友。」
老闆盛情,他就恭敬不如從命。飲桌在店後面的大廳裡,大桌上已經坐了五個人。
「隨便,隨便,沒什麼菜。」
其實,菜是很不錯的,有雞有鴨,又有好幾種香噴噴的油炸東西,大碗大盤的,堆的滿桌都是,要不是拜拜,鄉下人不會有這麼豐盛的。
吃了這一餐,好比又吃了這老闆三、四十元,那一來,每瓶不是一塊八,應該是一塊九以上了,真不好意思,剛才應該少算他一點的。
吃飯中,大家邊吃邊聊,話題又有人扯到選舉的事情上。
「昨晚我去中央市場聽郭雨新的演講,那個場面真叫人感動!」
「聽說至少有一萬人以上,可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你沒有去,太可惜!郭雨新講得真好!嘿,他說了什麼,你知道嗎?」
「說了什麼?」
「我告訴你,他說啊,他在省議會建議政府要依照憲法舉辦省長民選,讓我們台灣人可以選自己的省長,可是啊,」
「可是什麼?」
「可是啊,他說,竟然有人因此說我郭雨新是主張-台灣獨立!應該抓去槍斃!」
「喲?他真的這樣說了?」
「是啊,他把『台灣獨立』四個字講的特別慢、又特別大聲有力!」
「他真會講也真敢講!怪不得人家說他是虎將,鋼砲!」
「國民黨這次雖然故意在溪北叫兩個有錢人出來搗蛋,我看又是白費心機了!」
「我敢說,郭雨新這一次一定又是最高票當選的。」
阿宗這時並不很認識郭雨新,對選舉也幾乎漠不關心;但聽到這些話,卻不甚詫異!他一向不曾聽到、也沒想到會有這樣受人崇拜的台灣人,而且這個人竟然是跟國民黨唱反調的?也沒有聽過有人敢公開說出什麼獨立不獨立的話,更沒有聽說過選舉演講會,有上萬的聽眾。當然了,這主要是他一向就不注意選舉的事情。
當他下午回到宜蘭市街時,更是大大驚訝!路邊到處都有人在稱讚郭雨新的各種了不起的事情,彷彿郭雨新就是他們宜蘭市的神明聖賢!這使阿宗驚覺到對自己土生土長的台灣,似乎還有太多不認識?實在是需要利用這回的旅行推銷,好好認識自己的鄉土。 
在花蓮,碰到三天下雨,差一點賺不到足夠的旅費。花蓮除了港口比基隆小以外,有許多地方都跟基隆很相似,特別是下著毛毛雨的時候。
他並沒有每一個站都下車,花蓮到台東之間,只是隨意抽三、四個地方下去住一夜或看一看而已。
到鳳林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六點到了市場,以為很早,誰知做不到生意;原來那裡的市場都是半夜兩點鐘開市,到天亮五、六點鐘,已經紛紛收市回去種田了。
有的地方只有一條街道,下車從街頭走到巷尾,不要五分鐘,而且大部分的屋門,在大白天裡也是關閉著的,好像整條街道都在睡覺,使他一點生意也做不到。 
到了台東的第三天,遇到大風大雨,許多天做不成生意,不但花掉了已經賺的,而且還透支了一些本錢,所幸,台北的老闆已對他相當信任,一直讓他掛了五百瓶的帳。
有一個晚上,從台東搭公路局的汽車,到成功港。深夜到達那裡就住到旅社裡去,第二天一大早起來,走完了全部的三、四條短短的街道,找不到一家賣吃的店,只好沒吃飯,就在一個教堂前的路邊上擺攤子,擺了大半天,所遇見的客人當中,有許多是原住民,女人和小孩子特別多。但是,她們只是問問看看,沒有一個人要買。
快十二點了,今天生意掛零,忘了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飯,阿宗慢慢收好攤子,就又慢慢走向公路局車站去。可是千巧不巧,走到車站,正巧眼巴巴地看到一部車子剛開走。
查一下賣票口上方的車次表,知道剛剛開走的車子是十二點十分的班車,下一班車要到十八點以後。如果要到那時才搭車,回到台東至少也得晚上七、八點以後了。
失望地離開車站,想要去解決肚子問題,可是掃視全部的街道,看不到一家吃的店。心想:這種地方,買吃的沒有,與其在這孤寂的車站,挨餓等車,不如就此走路。昨晚來的時候,在車上都是睡覺,沿途景色都沒看過,現在何不步行回去,順路欣賞欣賞呢?
此刻還不到十二點半,說不定下午六點以前,已可走到台東市內,而且,說不定沿途可以賣些藥,或可遇到吃的店。
然而,一走竟走了足足六個半小時以上,才遠遠見到台東市的夜景。並且,即使看到了夜景,一路奔下山去,還跑了一個多小時才真正進入了市街。
這一路上,平均走一小時左右才能遇到一處低矮簡陋的原住民小村落。除了五點多時,買到三根冰棒之外,一直沒見到一家飲食店。一路蒼蠅很多很煩人,可是蒼蠅藥一瓶也沒賣出去。有時候,原住民小孩看他拿著旗子唱歌叫賣,成群跟在他後面,隨著唱、隨著叫,彷彿遊行合唱團。大人們雖然偶而也會湊過來看熱鬧,但始終沒人想要買,說不定他們內心裡正在暗笑說:「平地人也真怕死,蒼蠅、蟑螂有什麼可怕的?真是好笑!」

屏東、高雄、台南、…一路到基隆的每個大站,阿宗都停下來住一兩天。住的是車站附近最便宜的旅社。早上到市場做生意,下午和晚上就去逛街。夜市、賣膏藥、算命、各式各樣好吃、好看、好玩的,阿宗都很好奇,有時就站在路邊看完賣膏藥的蓋天蓋地,有時吃這個又吃那個,吃了好幾樣。
那些跑江湖的,有的在花蓮、台東和許多地方都曾經跟阿宗照過面,有的還常常住在同一家旅社。有的算命的愛替阿宗免費看相,都說,不論手相、面相,他都沒有跑江湖的命;應是法官律師,或教授作家;更有說,他的命是大好大壞,一定要小心!
 投資自製殺蟲藥、偏遇颱風、受潮全泡湯

環島前後三個月,沿途賣藥旅行,回到基隆,阿宗身上跟出發前一樣,只剩幾十元。
回來以後,不再旅行了,只是輪流在台北市的各大市場內叫賣,偶而也在基隆的大市場裡賣。賣了兩個多月,每天能夠給媽媽五十元,自己身上又能積存了一千多元。
    有了這一千多元的積蓄,阿宗竟異想天開,開始動腦筋想要自製那種殺蟲藥。
    他重新翻閱學過的化學書,也到書店翻看一些化學書和化學藥品製造辭典等等一類的書籍。將一千多元全部投資,到延平南路買化學原料,再把去攪和炒過的米糠和香料,用定製的塑膠袋,裝成一包包的。不但製造了蟑螂藥,也製造了老鼠藥。
    他想,這樣一來,如果賣上半年,至少可以積存一、兩萬;如果大量製造去批發,賣上一年兩年,豈不可以發財了嗎?
但是,上天偏偏要捉弄他。剛剛全部包裝好了,正要拿出去開始賣的時候,偏偏遇到颱風來了,而且一個接一個來,大風又大雨,一連二十多天,接著天氣又變涼了,蟑螂蒼蠅少了,人們不需要買這種藥了。同時那些藥受潮了一個月,已經失效了,一千多元的本錢全部泡湯了!  
                  旁聽 
阿宗再度陷入無業狀態了。
「哥哥,您最好還是找個固定職業,老幹推銷,太不穩定了。」小英對阿宗說。她目前被大哥留在醫院裡當護士。
想想也對,幹推銷,有時很賺錢,有時連飯錢也賺不到。可是,找什麼固定職業呢?報紙的徵人啟事,推銷之外,其他職業,要不是學經歷不夠格,就是年齡或性別不符合。
這時他更加覺得離開工場和圖書館,都是太不應該!該打!該揍!該受罪!
想到圖書館,就又想到讀書的事情上,眼看又是一個新學年開始了,再興和金海開始讀大二了,元新和平和他們也升大三了,而自己呢?
自從高檢失敗後,除了因為要製造殺蟲藥去翻過化學書籍之外,一直提不起信心按計畫去讀書,只是天天讀點英文,或雜七雜八地,翻翻報章雜誌或一些名人傳記。然而,環島推銷時的所見所聞,以及一而再的不如意,使他對社會上的許多現象,非常不滿意。加上林番王、郭雨新、及大砲郭國基等等最高票當選的新聞,也使他在不知不覺間,對黨外政治發生好奇。特別是當各地人士正在醞釀組織反對黨的時候,激發了他對政治的一些興趣與關心。
看『自由中國』雜誌,也看『民主評論』對『自由中國』之論戰;讀『胡適文選』及『四十自述』,又讀了一些有關民主政治及政黨政治一類的小書或論文集。
只讀了這一點點,對政治當然還是個門外漢;只模糊地認為台灣的政治,有許多許多是應興應革!由此,進而使他想起在圖書館的時候,教授曾說他是從事政治的好材料。
真的嗎?他不禁自問。如果要往這個方向走,必須從何處去努力呢?
讀書!還是讀書!讀什麼書呢?怎麼讀?
大學的新學年剛剛開始,何不直接到台大去旁聽?
可是,職業呢?沒有職業,生活從哪來呢?
學牛車?也去當家教?對!就這樣決定!
涼涼的秋風,刮著落葉和沙塵、滿地吹飄,使人走起路來,必須不時眨眨眼睛。剛從臨八教室聽了『西洋通史』出來,正要走向五、六宿舍去吃午飯。
「嗨,黃明宗!」邱再興連連叫道。旁邊還有平和、國宏和一位外文系四年級的丁大姐。他們正從對面走過來。
「你下午還有課嗎?」
「有啊,下午還有兩節『國際現勢與國際組織』。」
「你現在是要到宿舍那邊去吃飯嗎?」
「是啊。」
「向後轉,今天平和要請客,到外面菜館去吃去。」
「我告訴你,今天他當選我們基隆市台大同學聯誼會的總幹事,所以要請客。」
「喔,那恭喜您!又謝謝您了!」
「不,你先別謝謝,是另有目的的。」
「什麼目的?」
「我告訴你,他們要我們四個人,包括你在內,都當他的幹事,也就等於參加他的內閣。所以他才這麼慷慨的。」丁大姐笑笑地說。
「包括我?我怎麼可以,我又不是正式的學生。」
「那不管,只要是從基隆到台大讀書的,都是我們的會員。」平和補充道。
「我再告訴你,主要是我們下星期天要開迎新會,到月眉山去郊遊。你麼,是雙重身分!一則是FRESHMAN(新生),是迎新的對象。一則是我們這幾個人的老朋友,所以也必須分攤一部分老朋友的忙,幫我們也做做籌備的事情。」
「也就是說,從計畫節目、採購,到那天爬山抬東西,你我這幾個人一個也逃不掉!」
「才不呢,我們女生只能幫忙吃東西,怎能抬得動東西?」
「嘿,大姐,妳何必謙虛呢?誰不曉得妳是柔道選手,力氣最大了!」
「黑白講!」
「哈哈!」
這些對話,使阿宗真有說不出的舒服與安慰。旁聽以來,不論在火車上或教室裡,總因自己不是正式學生,老感到相當自卑,常常自動從學生群中退卻出去,不敢主動去跟別人搭訕,特別是女生。
「對啦,明宗,你搭火車是不是每天買來回票?」再興忽然想起似的。這時他們已經走出學校大門,快到羅斯福路了。
「是啊。」
「那太貴了!」
「我又不能買學生定期票,有什麼辦法?」
「我回去找一找去年的定期票,假使還沒有退色,換上你的相片,照樣可以混得過去,反正他們都只看月份的粗大字體。你只要不弄錯月份,就一定可以PASS(通過)。」
「對,只要月份對,就好,年份的字體小,他們根本不會看,而且也來不及看。」
「那麼,現在我這裡就有一張今年七月到九月份,你先拿去,好好保管,留著明年用吧。」平和從褲袋裡,掏出黑皮夾,再從皮夾中,掏出一張草綠色的學生定期票。
「我回家找,大概也可以找出一兩張給你。」
「呵,大姐,他用妳的車票,萬一被看清姓名和性別,豈不被認為女扮男裝了嗎?」
「哈哈!」 
    1960年 3月 11日 國民大會通過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修正案(總統連任無限制)
1960318 四十多位在野黨及無黨派人士舉行選舉檢討會,有人主張組新黨。
                雷震、高玉樹、李萬居、郭雨新、郭國基等等開始積極進行組黨。
    1960年3月21、22日  蔣介石、陳誠分別當選第三任總統、副總統
196091 <自由中國>社論「大江東流擋不住!」評新黨一定成
       9月4  雷震等被捕
       10月8 雷震被軍法庭判「叛亂罪十年」、劉子英十二年、馬子蕭五年、
                傅正感化三年 
             學長談時局 
   郊遊這一天,出了大太陽,也有涼爽的微風。爬山的沿途,唱歌的唱歌,說笑的說笑,還有故意扮成滑稽怪相的,形形色色、蹦蹦跳跳的,六、七十個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歡歡樂樂的。阿宗更不用講了,這種樂趣,已經很久很久不曾享受過了。
到了目的地,先是大家一起在廟前廣場上,作了各種預排的娛興節目,然後就散開各玩各的去。有的跑到廟後山坡上去玩耍;有的到處跑來跑去,看東看西;有的在廟裡觀看舍利子和十八羅漢;有的燒香拜拜又抽籤;有的則坐在廟裡或廟前的石版上,三兩個的,或十數人的,天南地北或國內國外的亂聊亂蓋。
元新、平和、再興、昌吉和阿宗也都在廟前同一些老學長在一起聊天。
「你看,美國這次大選,甘迺迪會當選,還是尼克森?」
「我看甘迺迪的希望比較大。」
「我們這裡的國民黨好像希望尼克森當選。」
「國民黨好像很怕美國民主黨會他們不利。」
「其實,這種態度是很不智的。萬一甘迺迪當選了,豈非更不利嗎?」
「依我看,誰當選都一樣。美國的外交政策,是以美國國家利益為出發點,不管哪個政執政都一樣,對他們有利,就支持你,對不利,就是跪下來求他們,也不見得有用。」
「不過,有一個主要理由,可能是因為美國民主黨裡,有一些領袖人物主張兩個中國或台灣獨立,所以國民黨才非常擔心。」
「對,據說,參院外交委員會的主席傅爾布來特,就是支持台灣獨立的一個人。」
法學院的老大哥、老大姐談論到這類問題時,阿宗當然只是一名安分的聽眾。雖然大部分能夠吸引他的興趣,但其實有許多是他不能完全聽懂或領會的。
「還有一個主要理由是美國民主黨人,批評台灣的國民黨是一黨專政或不民主的,也比較多,譬如,這次雷震事件,就被許多民主黨人攻擊得很厲害。」
「國民黨實在非常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抓雷震的。」
「不過,要是慢一點抓,反對黨可能就要正式成立了,那是國民黨所不能忍受的。」
「對,國民黨一黨專政慣了,當然不會容許一個強大反對黨的出現。」
「與其說國民黨一黨專政慣了,我認為不如說是因為中國式政治的君主專制傳統。今天不但這邊的國民黨這樣,那邊的共產黨更是這樣!。」
阿宗感到最奇怪的是,說出這種話的老學長,有的竟是已經參加了國民黨。
這些論點,阿宗一時真有許多弄不清楚,但好像因此更引起他的好奇。所以,這以後,不論在車上或校園裡,只要遇到那些老學長,他總是喜歡湊過去聽聽他們的討論。
也因此,除了加速研讀政治學、比較憲法、西洋通史、邏輯、英語與經濟學等等之外,並且特別注意國內外的政治新聞,所以突然使他特別羨慕兩大黨和平競爭的政治制度。台灣如果能夠出現那種制度,可能是再好沒有了。讀完『傑佛遜論文集』、羅家倫的『民主政治與政黨政治的真諦』,又重讀『胡適文選』,並且把薩孟武的『政治學』,一口氣讀了五遍。這時,他開始傾向認為『共產黨或共產主義的政治路線』是不可能給國家帶來民主的,更不可能給人民帶來什麼自由幸福的;至於國民黨的做法,雖然也是相當專制不民主,但三民主義的路線應該是民主的。只要國民黨當權者的心態及氣度稍微調整一下,並非不可能出現民主的。至少,他認為,國民黨在理論上,並沒有必須永遠一黨專政的基礎。在已經公布的憲法體制下,努力促使一個強大反對黨的出現,使它與國民黨去和平競爭,豈不就可以出現『民主』嗎?
也許是受胡適的影響,這時,他對個人主義已不像以前那樣鄙視了。至少已不會把西方人的個人主義,看成那種不顧別人、不顧公益的自私自利了。人人都能獨善其身,不去侵害別人或公眾,則整個社會與國家自然就會同蒙其利了。他似乎這才省悟,不論是要救國救民,或是要為社會大眾謀福利,最重要的,就是必須要把自己籌造成器。所以他這時,更認定認真讀書及造就自己,正是目前要努力的最正確方向。 
                           一盤散沙 
「明宗,聽說你二哥也要競選市議員,真的嗎?」平和說。
 他和國宏、昌吉及阿宗四個人正一起坐在回基隆的火車上。
「是的。」
「據說,這回要出來競選的無黨無派人士,可能有六、七十個,而全部席位不過是二十個,不是嗎?」昌吉說。
「是的,可能是這種情況。」
「那一來,國民黨還是最穩贏!他們有組織可以集中配票,平均分配給二十個人;無黨無派六十多人,太多又沒組織,選票分散,恐怕沒有一個會當選。」昌吉又說。
「那麼,你還是要請你哥哥多加考慮。最少要設法與別人協調一下,不要在同一個小小的選區內出來太多人,否則互相抵銷,全盤皆輸!」平和說。
「有啊,他也考慮過這些。不過,據他說,要協調幾乎根本不可能。在我們基隆,過去可說是沒什麼在野的實力人士。這一次因為受了林番王競選成功的鼓舞,才會有這麼多無黨無派的人出來競選,個個自信滿滿,蠻以為可以像林番王一樣成功,誰都不會退的,那怎麼可能協調呢?」
「那麼,你二哥又何必參加?」
「我也不懂,大概他就是一個自信滿滿,蠻以為可以像林番王一樣成功的人吧。」
不錯,當時他二哥就是太自信才出馬的。自從林番王市長的主要助選功臣之一,幫人向市長有所請求或建議,經常成功,所以受到鼓勵,他就蠻以為沒問題了。 
    競選期間,阿宗擔任助選員。那真是現學現賣,幾個月來,從書刊雜誌所學到的一些刺激言論,全都被搬上了講台,他想模仿郭大砲和高玉樹,要以大膽、勇敢的姿態出現:但失敗了!因為他生吞不熟,過去一向不曾用台語演講,一下子講不順口;雖然慷慨激昂又刺激大膽,但口辭太快,太文字化,聽眾的反應總是不太熱烈。
黨外果然慘敗,除了親國民黨的一位無黨籍老議員和一位民社黨女性當選,其他六十多人全軍覆沒。其中,像阿宗的二哥一樣,林市長的心腹大將,也全部落選。
然而,在這次的選舉活動中,阿宗卻收穫不少:譬如獲知一些競選常識及訣竅;結識了基隆、台北一帶的一些黨外人士;台語演講獲得了良好的訓練機會。於是,讀書之外,他又常利用時間去拜訪一些黨外人士,甚至也參加了新黨人士的籌組談話會。
選舉過後,他二哥和一些幫助他助選的朋友合夥籌辦了一家木業公司。阿宗在奶媽的協助下,也參加了一股,並擔任秘書的職位。
公司只供他吃住,尚無薪水。因為還沒有開始做生意,公司根本沒有什麼工作需要他忙的,所以大部分的時間,還是花在書本上面。現在旁聽比較少了,有些書已經看完了,覺得也無須再去上課了。倒是跑圖書館和書店的時間增加了。他常站在書店裡,把一本書看完。有時候站久了,店員故意站到他身邊表露不悅的樣子,他就跑到另一家書店,去看同一本書;有時為了看完同一本書,一個下午他跑三家書店,一本書也沒買。
這些日子的聽課、讀書、聽演講、活動和深思,使他漸漸傾向自由主義了。
阿宗已深深覺得獨裁專制雖然有時可以大刀闊斧、乾脆俐落,效率高;但是人民的生命和自由往往因而遭受嚴重摧殘;特別是獨裁者越能幹,他的國家越強大的時候,他的人民往往就反而更加痛苦!並且獨裁專制式的政權更替,總是要透過武力的權力鬥爭或流血革命,結果也是無辜的人民首遭其殃。所以阿宗認為──若要真正為人民謀自由與幸福,必須唾棄任何形式的集權專制,而且必須實行真正的民主制度。於是,他日益認定台灣迫切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反對黨,來跟國民黨作和平的競爭與制衡。他認為唯有徹底實行民主政治,才能救中國,才能真正有效地戰勝共產極權或任何獨裁專制。
    在一個被稱為籌組新黨少壯派的一次會議中,有人提議去舉辦環島的街頭演說,宣傳組織新黨的重要性;但也有人認為國民黨一定不會容許的。即使合法,也會被亂扣帽子的。討論的結果是:再研究研究。
    但參加這個會議的阿宗,卻覺得民主必須有人不斷爭取、甚至冒險犧牲。於是,他花了許多天的時間,擬好了一份長達萬字以上的演講搞,準備冒險試一試街頭演說
                          初生之犢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十六日開始,在基隆的一些顯眼的牆壁上,出現了這樣的海報:
                            ~~~~演講會~~~~
                           題目:新黨與救國
                           時間:民國五十年七月二十八日晚七時開始
                           地點:媽祖宮口
                           主講人:黃華先生
                             歡迎聽講   敬請指教    
    黃華就是黃明宗,他早在半個月前已經到區公所辦好了改名為『黃華』的手續。只是戶籍單位走完手續之前,治安單位並不知道黃華是何許人?據說他們見了那海報之後,到處尋找黃華這個人,一直找不到,到台北去打聽籌組新黨的人士,也是查不出來。
二十八日早晨,九點多的時候,一位七俠五義之一的台北市議員,接到一通電話。
「宋議員,我今天晚上要在基隆媽祖宮口舉辦演講會,您能夠撥空來參加嗎?」
「什麼,人家查得天翻地覆的人,原來是你啊?」
「是的,就是我。」
「這不是開玩笑的,趕快取消!取消!」
「不行啊,海報都已經貼出兩天了,絕不能取消的。請您晚上最好能來一趟。」
「開玩笑!胡鬧!我不去!我不去!」宋議員很生氣很緊張似地,立刻將電話掛斷。 
     阿宗正在辦公桌上翻閱六法全書,二哥和三個朋友急急走進來,臉色都十分緊張。
「阿宗,不得了了!聽說媽祖宮口周圍的房子樓上都架上機關槍了,還有許多好像生毛帶角的便衣,也在那附近走來走去,大概也都是武裝的。…」
「我看你,今天晚上不要去了,取消算了。」
「是啊,那太危險了,你最好不要去了。」
「不去就不危險嗎?我不去,難道他們就查不出我嗎?我又沒有犯法,怕什麼呢?如果我今天不去,便是亂貼不實海報,那才真是不犯法也變成犯法了,才更危險呢!」
「不行!不行!不論怎樣,你今天千萬不要去冒險,先避避風頭要緊,過後,我們可以設法找個有地位的去說一說,那就比較安全。」
「不,再怎樣危險,我也得去,演講不成不要緊,但我必須對貼出去的海報負責任,我至少必須準時到達那裡,如果他們不讓我講,那是他們的事。」
「可是,可是…」
「不要緊的,了不起被抓去關幾年吧,死不了的,你們放心。」 
    阿宗吃過了晚飯,手提著一個黑色皮包,拖著沈重的腳步,走進了仁二路的海邊公園,在一個常木板靠椅上坐下來。
夕陽照得海邊連天邊一片通紅,他靠著椅背,仰著頭,對著海、對著天,深深舒暢了一番氣息,然後閉上眼睛沉思起來。
要不要去呢?真會有危險嗎?是不是今晚這一去就會被抓去關起來?要關多久呢?他們能用什麼罪名來辦我呢?不,根本不需要什麼罪名。從小到現在,不知聽過多少老一輩的說過,日本政府也好,中國政府也好,只要與他們做對的,他們要抓、要關、甚至要殺,隨時隨地都可以編造一百個罪名,叫一個人默默地永遠消失。
想到這裡,不免有一點雞皮疙搭;然而,很快又想回來,不去,可以嗎?不去,人家就不抓你嗎?不!絕不會因為你今晚不去,就放過你!甚至你不去,才更會抓你!
於是,非常坦蕩自信一般,從手提皮箱裡,掏出那份十幾張的演講稿,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然後又掏出六法全書翻了一下。
差十分就七點了,將稿紙收進皮包,站起來,從從容容地,一步步走向媽祖宮口去。
媽祖宮口,果然有許多形跡古怪的人,不停對路人露著狐疑的眼光;廟口廣場,已經停了三部大卡車,又有一部正要開進來,看情形可能還有更多的車子要開進來,大概都是被治安單位派來佔據廣場空間的。
走進廣場,四下望了望,看不到擴音設備。今天早上已向這對面街的一家電器行付款交涉過了,要他們在晚上六點半以前安裝好,他們也一再道謝說,沒問題;可是現在為何還沒來安裝呢?當然一定是出問題了,而且這問題是那電器行所無法應付的。
當阿宗從廣場再走出來,走到對面街那家電器行的店門前,正要向電器行的老闆追問之際,忽有十幾人走過來,漸漸形成一個包圍形勢,其中有一個身穿白色港衫和黑色西褲的四十多歲人,上前一步,很客氣地對阿宗說:
「請問,您就是黃華先生嗎?」
「是是。」
阿宗遞出一張新名片,名片上『黃華』兩字的右下角,註有『明宗』兩個小字。
「哦,原來是您啊?」那人的驚異表情,彷彿表示他萬萬沒想到『黃華』就是『黃明宗』,也好像從非常緊張的氣氛中突然鬆懈了下來。「敝姓吳,請多指教。」他也掏了一張名片給阿宗,原來他是一位刑事組長。
先生,今晚準備在這裡發表演講嗎?」
「是的。」
「請問您有沒有申請?」
「沒有。」
「你不知道這是事先必須經過申請嗎?」
「我不知道,我翻遍了六法全書,找不到一條條文,規定演講要怎樣申請,只知道憲法規定人民有言論的自由。我是這個國家的一個國民,我愛我的國家,關心國家的安危,今晚不過是想在這裡發表個人對國家前途的一些看法和意見。我想,作為一個愛國者,他不僅有權利發表國事意見,而且有責任那樣做。」
這時不但走廊上已經圍滿了許多人,馬路上更是越來越多人,大概有的是被海報吸引來的,也有一時好奇的過路人,當然也有許多是便衣警察。
先生,我絕對相信您出發點一定是愛國的,您也絕對有權利發表演講。只是根據戒嚴法,警備總部另外定了單行法令,規定人民的臨時集會,必須事先申請報備,演講會就是臨時集會,所以必須事先申請,才能舉行。」
「好,」阿宗立刻從皮包掏出六法全書說:「吳組長,那就麻煩您指給我看,那規定是在哪一頁?我立刻就按那規定去辦理申請。」
「不不,先生,那是單行法令,不會印在這裡面的。如果你要看,我們警察局有一些專門印有這種法令的書。」
「這不是太不便民了嗎?一個普通老百姓要能知道常理和六法全書的規定,已經很不容易的了,還要他去找那些根本不知道放在那裡的單行法令,豈不太麻煩了嗎?」
「是的,不錯。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為了要安全與秩序,不得不有些麻煩的。」
「那麼,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您可以補辦申請手續,只要麻煩您跟我一起到警察局,去填寫申請書就可以。」
「好,我當然要補辦。我所要做的、所要講的,都是正正當當、合理合法的事情。本以為憲法既有保障的規定,我就可以講,沒想到還有單行法令,要申請這回事。既然您現在說了,我當然要去補辦。不過,請問一下,我現在去補辦,可以馬上獲准回來演講嗎?」阿宗以為這一去,恐怕就是被關起來了?
「這可不一定,以往都必須五天以上,不過,今晚,我們會特別快一點替您辦。」
「既然這樣,跟您去之前,我必須對今晚要來聽演講的聽眾,做一個簡單的交代。」
「這──」
「您放心,我不會講出主題的任何內容,我只要對聽眾聲明道歉,說明我因為沒有辦裡申請手續,不能按時舉辦,現在接受糾正,正要去補辦手續。」
「有這個必要嗎?廣場上並沒有多少聽眾的。」
「絕對必要。即使只有一個聽眾,我也必須做個交代,因為我貼了兩天的海報,人家看了海報而來,我不能毫不負責,讓他們空跑又一直空等下去。再說,如果,我沒有做任何交代,就讓這個演講會莫名其妙的取消,人家不但會罵黃某人惡作劇,也可能會亂猜政府亂抓人。相信,不只我不願意,可能吳組長您也不願意有這種謠言吧?」
「那麼,您做這種交代要多少時間呢?」
「兩分鐘就夠了。」
「可是,現在沒有擴音器,怎麼講呢?」
「那不要緊的,我講大聲一點就行了。」
吳組長考慮了一下才說:
「這樣吧,先生。派出所就在隔壁,那裡面的擴音器一定可以使這廣場上的人聽得很清楚,我替您去向他們借用,請您在裡面講,可以嗎?」
「那當然更好,先謝謝您了!」
但是,當他們剛踏上那派出所大門前的石階上時,有一位警官雙手叉腰站在那裡,吳組長介紹說那是分局長。
「不行,派出所的麥克風不能借用。」分局長斷然拒絕。
「那麼,吳組長,不必麻煩了,我大聲點講就行了。」
「什麼?您還要講?你這個小孩子,多少人被你弄得雞犬不寧,一兩天都沒好睡,你還不夠啊?你還要再胡鬧下去?」
「分局長,您怎可以這樣說?演講是我們國民的權利和自由,憲法有明文保障,您身為公僕應該保護我們這種權力和自由,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
「不要多說,不許你講就是不許你講!你這個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簡直──」分局長吹鬍子瞪眼睛般地大聲起來。
「簡直什麼?我看您才簡直太官僚了!中國大陸所以會淪陷,國家所以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就是您這種官僚作風,要負最大的責任!我今天所以要發表演講也就是因為──」阿宗似乎自覺非常理直氣壯,什麼都不怕,比分局長更大聲起來,也彷彿已經開始發表演講的樣子,比手畫腳說個不停。石階下的馬路上立刻蜂湧了一大堆人,還有一些照相機的閃光燈,連連對著阿宗搶鏡頭,有人走到阿宗身邊,小聲表明他是什麼報的記者,彷彿表達一種支持和鼓勵。這時只見吳組長連忙將分局長勸進去,回頭連忙說:
先生,誤會,誤會,請快別生氣,現在這樣子吧,就請您在廣場上作交代好了。」
「好。」
先生,我們有約在先,您只能做交代,不能講主題,最好不要超過三分鐘。」
「好好,沒問題,您放心。」
媽祖宮口的廣場上,此刻已經停有五部大卡車。廣場裡沒有燈,廟裡的燈光和路上的路燈也都相當暗弱悽涼,週遭透著一種陰森寂靜的氣氛,雖然便衣和群眾已經不少,但不知怎麼稿的,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默不作聲。
阿宗跳上一部卡車的上面,大聲說:
「各位父老兄弟姊妹,我就是黃華,今天非常抱歉,本來…」
說不到三句話,廣場上立刻圍滿人,路邊更是人山人海。阿宗最後表示說:
「如果今天晚上補辦手續的時間耽誤太久,來不及回來演講,那就只好延期了,敬請多多原諒!不過,請相信我,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舉辦這個演講會!最後,敬祝各位健康快樂!萬事如意!對不起!多謝!多謝!」
當他講完跳下卡車,經由一些穿制服的警察開導才擠出了人群,走到派出所左側河邊馬路,那裡停有一部警車。正當他要跟組長一起上車之際,忽有一部軍用吉普車開過來,有一位胖胖的中年人跳下車來,對吳組長耳語了一番之後,吳組長轉向阿宗說:
「我們局長和團管區司令想要同您見面,現在在團管區等候,可以麻煩你先跟我到那裡去一趟,然後再去辦理申請手續?」
「可以,沒問題。」阿宗此刻已經抱著準備去坐牢的心理,覺得到哪裡去都一樣。
吉普車到了團管區大門,有許多人站在那裡迎候似的,非常客氣地接引到樓上的客廳裡,吳組長引見司令和局長時,互相非常客氣地握手。坐定之後,局長最先開口說:
先生,您是否願意將您今天要演講的動機和內容,先給我們簡單介紹一下?」
「當然願意,非常樂意。按我今天的打算,哪怕是只有一個聽眾,我都要從頭講到尾;而現在,在座的已有二、三十位,我高興都來不及,怎會不願意呢?…」
這二、三十人,大部分是穿著便衣,年齡也都在三、四十以上,阿宗雖然不清楚他們是些什麼人物,但內心反正抱著『了不起坐牢』的打算,所以反而覺得相當能夠沉著平靜,滔滔不絕的從小時候的遭遇說起,簡單扼要介紹,何以要志願從軍,再由從軍、退伍到目前為止,所見所讀的種種感想,歸結到認定要救這個國家,必須實行真正的民主政治,而且以兩大黨公開和平競爭與互相監督的模式為最理想。所以,促使一個強有力的反對黨或新黨的出現,正是今日最重要的救國任務,這就是何以他要以『新黨與救國』的題目來發表演講。接著阿宗又非常詳細地,將準備好的演講內容大要介紹了一遍。結束的時候,幾乎每一個在座的人都相當熱烈的鼓掌。而且司令立刻說:
先生,你所講的,太使人感動!我們大家都對您誤會了。」
「這真是一場大誤會,先前我們真沒想到先生就是您。」局長也相當誠懇似地說:「我雖然不能完全同意您的觀點;但是,我非常相信您是絕對純潔愛國的;而且,您過去的遭遇和苦學奮鬥的精神,令我非常敬佩!」
這時已經快十一點了,局長和司令稍稍商量了一會兒之後,向對面的幾位軍官問道:
「還有什麼問題要請教先生的嗎?」
「請問先生有沒有看過戒嚴法第十一條的條文?」
「有。」
「根據那條文的規定,我們可以停止或取締人民的言論、集會、結社,您知道嗎?」
「我知道,但是我認為照那條文的意義,不論是停止或取締的主要目的都是在保護人民的自由,並不是要來妨礙人民的自由。換句話說,那是當社會變亂到單單依靠市政府的警察力量,已經無法維持治安秩序,致使人民的各種自由都無法受到安全保障,市政府不得不要求地方最高軍事指揮官,依照戒嚴法出面接管一切政務,必要時停止人民的各種自由,若不接受命令者,則可以加以取締。然而,今天晚上,是觀音佛祖的誕辰,佛祖廟那裡人山人海,比媽祖宮口不知要熱鬧多少倍,卻一點事也沒發生。所以我相信,媽祖宮口更不可能發生什麼事故,會使我無法在安全的秩序下發表演講。同時,我不僅自信我的演講絕不會出亂子,而且更相信局長先生,您也不至於連這個小小的演講場面的秩序,都無法維持到必須勞動軍方全面戒嚴的地步,不是嗎?」
局長點頭笑笑。
接著又有兩位先生很客氣地對演講內容提出了問題,阿宗都據理一一答覆了他們。
先生,現在時候已經很晚了,反正今晚您是來不及演講了,我看申請手續,不妨明後天,再麻煩您直接到警察局來辦理好嗎?」局長相當懇切地說。
「好好,那也好。」
「今晚耽誤您這麼多時間,實在抱歉!」
「那裡哪裡,應該說是我抱歉,耽誤了各位的寶貴時間。」
「這麼晚了,我用我的車子送您回去。」
「不敢當,不敢當。」
「不用客氣,難得有這個機會,讓我們交個朋友,你一定得讓我送一送,順便我們在車上還可以多聊一會兒。」
局長這麼一說,阿宗自然不好再堅持了。其實,他認為要堅持大概也是沒有用的。因為他們可能正要把他送進牢裡去?
不料,這個顧慮完全錯了!上車以後,局長立刻吩咐司機,按照先生指示的方向開車。開到阿宗住處的雲源巷,局長還特地下車送他到門口,房東先生太太都在家,見到警察局長和阿宗時,臉色一陣清一陣白,樣子非常緊張。局長對他們寒喧,他們更慌慌張張地說不上話來。直到局長上車走了,房東先生才口吃地握住阿宗的手說:
「你現在真的沒事了嗎?」
「是啊,一點事也沒有哇。」
「哎喲,謝天謝地!你可把我們嚇壞了,剛才我們還以為你是要回來拿棉被衣服的呢!」
「對了,你現在趕快到你大哥那裡去,你媽聽說你被吉普車載走,就一直擔心得要命,你趕快去!」
「是,是,我這就去!」                        
                      記者許一君 
「大家一邊吃,一邊請黃先生慢慢將那天的經過講給大家聽。」許一君記者說。
許一君』是筆名,正名『許明柱』,他是湖北人,公論報的記者、出名的政論家。
「來來,讓我們大家先為黃老弟的勇敢勝利乾一杯!」一位台北市議員舉杯說。他就是那天接到電話曾經責備阿宗的議員。
「不敢當,不敢當。」
舉杯乾掉之後,阿華接著一五一十地敘述那天的經過。對著這許多老牌的黨外人士說話,他一點也不敢隨便。自從那天以來,台北基隆的一些黨外人士對他的安全無事,感到不勝驚訝!今天好比特地在這裡聚餐為他慶祝!這是蘆洲李秋遠綜合醫院及公館。
自然了,至於第二天去申請舉辦演講的事情,可能永遠不會獲准,是大家所料定的。
「你們基隆兩個省議員一直都是國民黨,而且都是老頭子。我看,假使老弟也出來競選,以無黨無派青年作為號召,說不定可以把他們擠掉一個。」
「我在省議會,對這兩個老頭最清楚了。不論學識、口才或氣魄,可以說,樣樣不如老弟,要是老弟出馬的話,呵,即使不當選,也一定夠他們瞧的。」
「對,到時候,我們這一夥人都到基隆去替你助講,那就更有希望了。」
「多謝各位,不過──」阿華本想說:不過沒有錢怎能競選,但忽又把話吞回去。
「不過什麼?」
「我知道,老弟大概是顧慮經費問題,是嗎?」
阿華點點頭。據說,國民黨人要競選省議員,至少要花幾十萬或一、兩百萬元以上。而阿宗,即使最起頭的登記費一萬五都拿不出來,如何能競選呢?
「這樣吧,你現在開始做準備,到時候,我們這幾個人至少替你負責登記費。」
「對,你只要登記上去以後,捐款就會自動滾滾而來。我們黨外的。就是有這點好處,競選當中往往會有許多不相識的熱心人士自動送錢、送煙、送米來的。」
「你暫且先抱定以登記費換取發表演講機會為目的。只要把演講講得轟動,即使不當選,也算成功。」
「除了準備演講之外。還有兩年時間,你就盡量去到處拜訪,請朋友介紹朋友,多多益善。想辦法在正式競選前,做到全市的人都認識你,而且有好印象,到時候,配合你的演講,呵,說不定會當選!」黃信介鼓勵說。他是台北最高票當選的市議員。
自從為二哥助選以來,阿華就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夠成為候選人,今天經過這些前輩這樣熱心指導,興趣更濃了。
若當選,才二十五虛歲,豈非最年輕的省議員?那真是太棒了,應該好好努力! 
二哥的木業公司得不到特許,終於宣告解散了,阿華的秘書職位也告吹了。這一回,索性不再找什麼固定職業。為了要競選,未來的一兩年內,必須讀很多書,如果去做固定工作就不可能了。於是,他還是模仿邱再興去擔任家庭教師。
起初教兩個初中一年級的,後來由那兩個人引介了五、六個同學。但是,在別人家裡,教七、八個學生,很不方便;所以只好去租了一個地方,既可當住家又可教書用。
沒多久,學生增至二十多個。每個學生平均收一百,付出四百元房租,每月尚有一千六以上的實際收入,比過去在工廠的收入還要多。
所教的,主要是初中英文、數學,至於理化和其他科目,只在學生有問題發問,才順便講解一番。補習時間是晚間;白天時間,他就花在自己讀書和政治活動上面了。

「你就在這裡把這兩份草案,仔細看一看有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許記者對他說。
這天,先生帶著黃信介到基隆來找阿華。這些日子,阿宗常跟他們在一起。
最近許記者已經不到公論報上班了,專靠投稿維生,生活得非常辛苦。他十分敬重李萬居老先生,公論報被迫換了老闆,他非常忿忿不平,寧肯失業,也不願為新老闆效勞。(常是全台灣最高票當選省議員的李萬居先生,所創辦的公論報,在一九六零年代,幾乎已成為黨外或反對陣營的唯一報紙。國民黨運用股權糾紛與其掌握的法院,使公論報換老闆,最後變成聯合報系的經濟日報。)
攤開那份稿紙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那是『中國民主黨成立宣言草案』和『中國民主黨黨章黨綱草案』。阿宗默默閱讀了大約半個多小時!才看完一遍,然後再翻一翻重點,思索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說話。
「非常好!非常好、您這就要拿去印嗎?」
許記者點了點頭說:「是,假如你也認為沒有問題,我們現在就去找人打字油印。」
阿宗除了在經濟綱領方面提出一點點修正意見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問題。
於是,他們立即搭火車到萬華,在那裏,找到一家打字行,說要馬上打、馬上印,並且他們就在當場負責校對。花了一整天時間,總共印好又釘好一百二十份。
「你帶十份去聯絡基隆一帶的朋友。其餘的,我和議員帶著到其他各地去聯絡看看,如果大家同意,我們就在十二月十日國際人權節或明年元旦宣布成立。」
「好。」阿宗興奮得幾乎快要唱歌跳舞。如果新黨就這樣成立,他豈不是新黨中央幹部之一嗎?這對他的政治事業來說,豈不是一個大好的起步?
回到基隆,阿宗竟然也就彷彿以新黨中央的一個幹部姿態,去拜訪了一些有意參加新黨的朋友,而且也確有不少青年朋友熱心參與。 
    「蘇太太親口對我說,蘇先生是絕對冤枉的,純粹是政治迫害,她也被抓去問過話。」許記者從南部回來對阿華這樣說。
許記者沒有詳細討論新黨的事情,而專門談蘇東啟案。蘇案發生在他到南部去的時候,報載先生是因為企圖武裝叛亂才被捕的。
台北的流言:有的說是因為蘇東啟在議會提議促請政府特赦雷震,所以才會被捕;有的說是因為得罪了調查局被報復的;也有說是因為他對組黨太積極,才會遭殃;當然也有一些人認為先生確實是搞了一個很大的秘密組織要謀求台灣獨立。在這許多說法中,阿宗無法分辨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至於報紙所報導的,更難叫人採信。因為到那時為止,他親身所知道的許多有關黨外的事實,到了報紙上幾乎完全變了樣。
在雜誌上發表一篇文章,敘述太太被三抓三放的經過,更為先生大叫冤枉!
那篇文章發表以後,許又到南部去。臨走前,跟阿華約好十二月二十八日在他住的地方相見。如果聯絡好,元旦就宣布成立,他要阿宗先做一些準備的工作。
然而,二十八日那天到那裡等了一整天,卻見不到人回來。第二天、第三天又去,還是見不到人影子。即使過了元旦,許記者的房間門還是上鎖的。

     一九六二年的陽曆年,阿華過得真不舒服,好多天,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到處打聽,一直打聽不出許記者的下落。越想越不對勁,難道被逮補了嗎?他一個湖北人,在台灣無親無戚,若默默被逮捕就太冤枉了!既是他的好友之一,怎可不聞不問呢?
阿宗去拜託一些治安單位的朋友,幫忙查查許明柱先生是被哪個單位逮捕?為了什麼事情?許某孤零零一個人在台灣,必要時,好朋友有道義責任為他請律師。
由於那次要舉辦演講,各治安單位開始經常有人來接觸,有時候還請阿華去吃飯。久而久之,和一些人也變成了一種朋友,所以這回許記者的失蹤,才會去找他們。
可是元月份快結束了,那些治安人員,仍然搖頭說是查不出來。他們大概都是奉命推說不知的。看情形,是絕不可能從他們口中獲得答案了。於是,阿宗去拜訪一位香港記者,那是許先生的朋友之一;陳益勝也帶他去拜訪李萬居老先生,將先生失蹤前後的情形詳細向李老報告清楚。
很快的,香港的報紙報導說,台灣的新黨少壯派領袖之一的許一君,原名許明柱,已失蹤多日,據說已被逮捕了。李老先生也負病到省議會為許記者失蹤之事砲轟省主席。
台北一帶的某些黨外人士,也為這事聚會了一次,大家都認為先生一定是因為想要宣布成立新黨才會被捕的。他們都非常灰心,但也非常憤怒。
「國民黨一定不容許我們組織什麼新黨的了。」
「我真想不通,本省人和外省人能合作組織反對黨,應該是化除二二八陰影的最佳途徑之一,難道國民黨不懂嗎?」
他們並不怕什麼二二八的陰影,反而是利用那個陰影在團結外省人來統治我們。」
「這豈非是要逼我們去造反嗎?」
「你敢嗎?告訴你,國民黨早就看透我台灣人不可能造反,所以才會這樣子。」
「我看,倒不如說是,因為他們害怕我們組成了新黨去造反,所以才會這樣子。」
「總歸一句,主要是因為他們這些中國人對台灣人永遠抱有優越感和猜忌心。」
「本來麼,比較起來,大陸那麼大,台灣這麼小,大陸的人那麼多,台灣人這麼少;在大地方生長的多數人自然會瞧不起小地方的少數人。自古以來,在人群社會中,大吃小,多欺少,本來就是最普遍的現象之一。所以如果要說得悲觀一點,只要台灣人做中國人,那就必然要被大陸人吃定的。」
「也就是因為這個道理,所以海外有人主張,除非台灣獨立,跟中國大陸一刀兩斷,否則台灣人永遠不會有出頭天的日子。」
聽到前輩們的這一類談話,心理面有如刀割針刺的難受。
曾經以大中國人自許自傲,如今聽到自己的同鄉前輩竟然不願做中國人,要什麼台灣獨立,這怎麼得了啊?
從小到大,不論開浴室時代,或做學徒、當兵時候,多少朋友親戚,如華新、永吉、魏上士、許記者、以及大舅父的女婿等等不都是大陸人嗎?怎麼可以跟他們決裂呢?
而且,漸漸的,為了籌備競選,到處拜訪,和各行各業接觸得更深更廣,內心的那種痛苦與矛盾就越加嚴重。他多麼驚異地發現許多三十歲以上的台灣人,根本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而且好像自認為只是台灣國的亡國之民而已。
「阿華,尹中國人吃咱台灣人夠夠!總有一天,咱台灣一定要獨立建國!」黃信介議員曾經這樣說。他最近常常帶阿華到處跑,而且常常拿三五百零用錢給阿華。阿華能夠認識高玉樹和郭國基幾位老前輩,也都是他帶去的。
真搞不懂,為何這些人這麼傻,不肯做中國人?偏要自稱小小的台灣國人呢?日本的領土比台灣大十倍,日本人尚且不滿意,曾經千方百計要找藉口去攻打大陸;而台灣人做中國人,可以名正言順以『反攻復國』的名義去攻打大陸,為什麼要自動放棄呢?難道老一輩的不知道讓兒孫去當大中國的總統,要比當小台灣的總統來得威風嗎?
腦袋快想炸了,還是想不出滿意的答案。
勉勉強強的,把台灣同胞何以不承認是中國人的主要原因,歸咎於二二八事件,以及二二八以後國民黨仍然一直保持一黨專政的局面所造成。
阿宗並不能夠完全了解二二八事件的真正原因及其詳細經過;但曉得許多老一輩的台灣人,幾乎全把這個事件歸罪國民黨,也就因而更推廣至整個中國和中國人。
中華民國憲法雖然明文訂定為民有、民治、民享的民主共合國,也規定人民不分性別、黨派、籍貫;宗教一律平等,可是十數年來,國民黨始終一黨專政,使得許多台灣人總覺得,國民黨就是要代表中國的永久統治者在統治台灣。
加上,那些最高當權者以及軍警重要人員都是大陸人,使台灣人覺得就是受大陸人統治著。有了這種感受,自然而然地,會認為如今所謂台灣光復,也不過是日本人的統治變成中國大陸人的統治而已,台灣人根本還沒真正成為自己台灣的主人。也因此,視政府如新外來的殖民官廳。
於是,逃稅不但不會被老百姓視為罪惡,反而往往會被視為打擊敵人的英雄行為;甚至那些非難政府的、非難警察的,不管有理無理,幾乎也常被視為一種英雄!
若要消除這種不正常的心理,以及避免類似『二二八』事件的再度爆發,似乎更唯有早日促使強大反對黨的誕生,使國家政治出現兩大黨公開和平輪替執政的局面,才是釜底抽薪的根本辦法。
他認為國民黨並不是怎樣壞,至少他們創黨以來,曾經有無數的黨中精英,為了追求中國之民主、自由、獨立與復興而犧牲了性命;但是任何一個人,或任何一個統治團體,都不可能永遠使老百姓感到滿意的;喜新厭舊及不滿現實幾乎是人類社會之一種通常現象;國民黨再怎樣好,怎樣有大功,怎樣能幹,執政久了,老百姓總會有許多不高興的,甚至會有強烈反感的。假如讓老百姓能夠透過選舉,偶而選擇新政黨來執政,既可防止武裝叛亂,又可使國民黨不但不再是老百姓埋怨的對象,反而是可以同老百姓站在同一陣線來反對新的執政黨。那一來,久而久之,台灣人就不會把國民黨視為國家政府的永久代表者,無形間也就消除『二二八』之陰影了。總之,阿宗更覺得唯有讓政壇出現透過選票,和平、公開的民主政黨輪替競爭,才能消除成見和免除暴亂。
基於這些認定,他更加熱心於新黨的籌組工作。雖然雷、蘇、許三位先生的被捕,許多人都認為是由於太熱衷組織新黨的關係;但是他並不因而有所畏怯。因為從西方民主政治發展過程來看,民主自由幾乎沒有不是經過許許多多人,相繼犧牲奮鬥才爭取到的。若要爭取民主自由之實現,便必須抱著不惜作為一個過程中的犧牲卒子才可以。
                  出醜,一個重大教訓! 
阿宗剛從台北回來,剛要去洗臉的時候,小英急急忙忙的跑上樓來,氣喘喘地說:
「哥哥,不好了,大哥被抓去了,大嫂和阿母都在找你。」
「為什麼?」
「到底為什麼,現在還不清楚,聽說是醫師執照有問題。」
「哦?」
執照會有什麼問題呢?大哥確實是東京醫學館讀過書,也在東京的大醫院實習過,大戰中為了逃避日本兵役,在畢業前夕,逃到大連,所以沒有拿到文憑;戰後又因為不想幹醫生,也沒去補辦;直到前幾年,在台北監獄受刑時,被派任做醫生外役,出獄後,才決定行醫的。據說他出獄後,花了一兩年的功夫,找了二十多位當年在東京的同學出具證明,又花了好幾萬元,拜託衛生局呈報內政部,到去年內政部才發下執照來。執照發下時,大哥重新正式開業,在嘉賓閣辦了十幾桌酒席大請客,基隆市的一些公私立醫院名流,以及許多地方名士也都前來祝賀。那張執照就公公開開地掛在醫院的診察室裡,阿宗曾仔細看過,怎麼會有問題呢?
跟小英到醫院的時候,大嫂一見面就哭泣似地說:
「我們可能是受騙了,衛生局那…那個簡先生騙了我們!聽說那張執照是他們去偽造出來騙我們的。騙走了我們四、五萬元去,還害了你大哥被抓去。你大哥是真冤枉的,你要趕快和你二哥設法把他救出來!這個家沒有他,我們都不能活了。…」 
     火車到達台北車站,阿宗慢了許久才下車,走到柵欄出口時,已經是最後一個人。
阿宗掏出皮夾,打開期票亮一亮,正要走出柵口,那站務員突然抓住那皮夾仔細看。
「不對,你這張定期票是前年的?」
阿宗傻住了!牛車給他的這些車票用了一兩年,一直沒事,今天怎麼會這麼倒楣,被識破了?幸好今天車站裡沒遇到熟人,否則真不知道要羞到哪裡去死呢!
阿宗被叫到站務員的辦公室裡去。那個站務員在仔細看了看那張車票說:
「你這張相片的半張印色是你自己蓋的,這張期票不是你的?」
「這…」
「你叫什麼名子?你不是邱再興吧?你的學生證給我看看?」
「我…我叫黃華,我──」
「邱再興是你的同學嗎?追究起來,我們也要停止他買定期票的。」
「不不不,這個人我不認識,這張票是我上個月在台大的圖書管裡撿到的。」
「哈哈,好吧,你們都是這樣說的。我也不為難你了;但是,你要罰款,就罰你這張票的錢。」他停了一下,拿起算盤打了一會而再說:
「兩千五百三十四元。」
「我…我現在實在沒有那麼多的錢。」此刻在他口袋裡的錢最多不會超過五十元。
「一半有沒有?」
「也沒有,拜託您,幫幫忙,原諒我,我這是──」
「不用說了,我幫不了你的忙,你跟我走吧。」
那站務員說走就走,把他交給鐵路警局派出所的值班警員。
「你最好想辦法把兩千多元的罰款繳了,否則我們把你移送法院,你還要吃偽造文書或行使偽造文書的官司。」警員先生說。
「可是,可是──」阿宗一個頭兩個大,如果吃官司,競選的事,豈不完蛋了嗎?
「你何不想辦法找住在台北的親戚來幫你呢?」
「可是──」他實在也不知要找誰才好?尤其這種事,怎麼好隨便找人呢?找明義?不,他不會一下子有那麼多錢,而且被他們公司的人傳揚出去,那還得了!
「不然,你先找一個店保來保你出去,然後你再設法去籌款。」
「店保?」他想了一會兒,才又說:「找一個議員可以嗎?」
「議員?也可以,不過必須是台北市的議員才可以。」
於是他借用那裡的電話打去拜託一位黃信介議員。阿宗最近常跟隨他到市議會和市政府各處跑,他曾經向別人介紹阿華是他的堂弟。
黃議員正巧在家裡,接到電話立刻趕來,保阿華出去後,責備說:
「你怎麼可以做這種糊塗事?萬一被國民黨知道了,報紙馬上把你抖出來,你就不要想競選了。…」
他責備之後,寫了一張字條,叫阿華拿著去拜託一位鐵路局員工支持出來的林議員。
「請他出面講話,必定可以罰輕一點。」黃議員從身上抽出五百元說:「你把這些錢也帶去,假使不夠的話,你再到我那裡去拿,萬一我不在家,我也會交代你阿嫂。」
對這樣一位宗兄議員,內心真有說不盡的感激!阿華立刻按照他的指示去做。林議原見到字條以後,也是立刻打電話到台北車站,然後告訴阿華再到台北車站去找一位先生。經過這番折騰之後,終於改罰五百四十四元了事。繳了款,阿宗身上已經沒有什麼錢,卻有一種脫險感。幸好啊!幸好有同宗的議員大哥相救,否則就要糟透了!
白坐車,佔了便宜,但是一千次被逮到一次,就叫人羞愧死了!假如弄不好,還要吃官司坐牢,以致身敗名裂,想想實在是真真要不得!萬萬再做不得!
此刻他身上的錢,已經不夠買一張回基隆的車票;但他不僅決心絕不再違規坐白車,而且也決心絕不作任何類似的違規勾當!
於是,他慢慢而愉快地走著路,走向明義的公司去,他只好先向弟弟拿車錢去了。
跟監的變朋友 
早上九點多時候,阿華和二哥一起,正要搭火車到台北,半路上,忽然發覺有一個矮矮胖胖,帶著太陽眼鏡的人,老跟在後面。
「大概是特務吧?」
由於這個警覺,兩兄弟故意走到公共汽車站去,買了公車票,站在往大武崙的柵欄裡去等候,而那個矮胖子果然也跟著站到那條線上等車。
這時候往暖暖的線上,空車已經開過來,候車的人們,一個接一個上了車,直到最後只剩兩、三個人了,阿華和二哥才突然從這一線的柵欄跨腿跳出去,跑上那部即將開走的暖暖車。上車之後, 車掌就要關上車門了,但是,剎那間,那個矮胖子也慌慌張張跳出柵欄衝過來,急急抓住已關上一大半的車門擠上來。
更有意思的是,汽車到達終點,兩兄弟下車立即跑步從暖暖跑回八堵的時候,那個矮胖子果然也跟在後面跑;只可惜他因身子胖,腳又短,跑久了吃不消,自然就跟不上了,阿宗兄弟倆跑了一大半路程,忽而回頭看看時,只見那個人在強烈的陽光下,手拿著手帕不停擦汗,非常吃力似地,越跑越嫚,越掉越遠了。過了省立基隆中學,拐灣跑到八堵火車站時,根本已經見不到那個人的影子了。
這一天算是擺脫了這個跟蹤,到達台北,按照原定計畫去辦事了。可是,這天晚上回到基隆的時候,已有兩個古怪的便衣在阿華住處的巷子裡走來走去。
就這樣開始,出外有人跟蹤,回家有人守在門外。最初把一些親戚朋友嚇壞了。不少人就因而不敢到阿華那裡去。但久而久之,有許多人反而見怪不怪,來的人,先看看巷子裡有沒有那種人,有,他們才上樓,否則,就曉得阿華不在家,不必上樓了。
當然,阿華還是常常擺脫掉他們,只要有心擺脫,一定能成功。有時候,在年經朋友當中,有些比較調皮一點的,見到有胖人在跟蹤,就故意拉著阿華到處跑或爬山,使那跟蹤的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樣子已經相當疲累滑稽了,才完全把他擺脫掉。
有一次,輪到一個頭髮半白的肥胖刑警跟蹤的時候,阿華和一位朋友正要開始跑步,那個胖先生立刻乾脆投降似地在後面大聲招手喊道:
先生,先生,幫幫忙,幫幫忙!」
他們本來也沒有什麼事,被那胖先生這一要求,自然也就停下腳步等候他。
先生,實在對不起,請您原諒。您是知道的,我們吃公家飯,完全是奉命不得不這樣的。實際上,我們個人絕無一點惡意。無論如何,請先生多多包涵、多多諒解!」
阿宗只好苦笑地點點頭。那人立刻伸手向他們兩人分別握手。
「我姓王,二分局的,這個禮拜就輪到我們二分局,一切請多包函。」
「哪裡,哪裡。」
先生,我非常佩服您!如果你不嫌棄我當刑警的,就讓我們交個朋友,好嗎?」
「說什麼話,您太客氣啦。」
「這樣好嗎?如果二位有要緊事,而且又確實不方便讓我們跟班的話,我馬上回頭走,反正我是跟不上的。」
「沒什麼,沒什麼。」
「相反的,如果二位沒什麼要事,只要沒什麼妨礙的話,就請讓我做一個同伴,而且,今天的一切費用,由我作東,包括中午,我請二位吃飯。」
「那怎麼好意思。」
「不要客氣,我老實告訴二位也無訪,別看我雖是小小刑警,但是我在台北卻有兩棟樓房在收房租,即使天天請二位去吃飯看電影,也不至於會吃垮我的。」
「哈哈,先生不但客氣,而且豪爽率直!」
這個例子打開以後,其他人也紛紛採取同類方式來跟阿宗打交道了。一個介紹一個,一個月下來,基隆市的刑警,幾乎通通認識了,而且多少攀上一點交情。有時候,阿宗的朋友有事需要他們幫忙,他們也都很熱心盡力。
「我真不懂,你們這樣子辛苦地跟蹤我,到底有什麼用處呢?」
「可不是嗎?我也是想不通啊。如果說是為了要得到什麼情報或什麼犯罪證據,根本不可能。尤其像您老弟文質彬彬的,生活最正派、最安分守紀不過了,這種跟蹤還有什麼意思?弄得您老弟處處不方便,也弄得我們老是叫人笑話。您想,不論太陽多熱,風雨多大,白天半夜我們都得在這巷子裡受罪,豈不很窩囊嗎?」
「說得也是,那麼,你們沒有反應上去嗎?」
「有啊,我們不知道反應多少次了,說老實話,我們許多同事寫報告的時候,也都實實在在替您老弟寫了許多好話,可是上面一直沒有下文啊。」
然而,也許他們的反應終於發生了一些效果,全天候的盯哨持續了兩三個月後,改變成只有白天的盯哨,接著又改變成只在重要節慶前後幾天裡,譬如雙十節或元旦等等時候,才會有人來跟監。 
    「大哥再過一個禮拜就要回來了。大嫂這兩天忙東忙西的。」小英說。
「哦?已經有八個月了嗎?真快!」阿宗感嘆地說。
大哥也真是多災多難,十多年來,眼見他跌了又起,起了又跌。聽說,這幾個月,為了這次官司,又重新負債了。一年前,附近的銀行或合會的職員,見到大嫂是一臉笑容,客客氣氣;最近卻板起死人面孔,咄咄逼人!…唉,這就是人生社會的現實面嗎?
「大哥這一次不是因為被認為密醫,才被抓去關的嗎?」小英說。
「是啊。」
「可是,大哥在看守所和台北監獄都被叫出去作那裡的醫生,不是很奇怪嗎?」 
    「阿宗,你跑一趟木柵,替我去報名考高等鑑定,好嗎?」大哥說。
「好啊,我明天就去。」
阿華自己也正準備要去報名的。兩年前,考電機工程,沒有及格半科,灰心透了。上個月,他就想到,如果要競選市長,沒有大學文憑,至少要有高考及格證書。只要是證書, 不管什麼科都可以。於是,他選擇了大慨是最容易的『普通行政人員』的高等檢定。現在距離考期只有兩個多月,他不敢奢想,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只要能通過一、兩科,恢復一些自信心就滿足了。
大哥要考的是醫師。若非上當買了假執照去坐牢,他也不會想到要考高檢。
阿華也順便為自己報名。但他不敢讓人知道,因為擔心若考不好,就太沒面子了。
              中國民主黨青年促進會 
這是在南榮路半山腰中的太陽神廟邊的一家民屋,阿宗和二哥走進客廳的時候,裡面已經坐滿了許多朋友。大家已在討論組織新黨的事情。
「阿華,台北的意思怎麼樣?」
自從要發表演講未成,卻出了名之後,現在許多人都叫『阿宗』的新名子『阿華』。
「現在大部分人都怕了,雖然大家都渴望成立新黨,可是好像誰都不敢再說了。」
「我看,乾脆就我們基隆的人宣布成立算了。」
「這-」吳金生皺眉頭說:「這還是需要多加考慮,不能太衝動草率。」
「金生啊,你怕什麼?你要是怕死,你一個人不要參加就好了?」
「葉明,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誰怕死了?」金生臉紅、脖子赤地跳起來,伸出手臂捲袖子,彷彿就要跟葉明動手打架了。
「二位請聽我說,」阿華擺擺手示意兩人先靜下來,接著說:「我看,在目前的情勢下,就憑我們這幾個人要宣布成立新黨,似乎很不妥當。」
「但是,阿華,你想想看,從去年,我就拼命去拉我的同學和福州老鄉來參加我們的活動,可是你一拖再拖,一年多了,他們等得都不耐煩了,如果再不趕快宣布成立的話,恐怕都要心灰意冷了!」葉明是福州人,比阿宗大兩歲,讀過高中,是個急性子。
「阿明這話也對。我看這樣子好了,我們不必立即冒險去宣布成立新黨,卻可以先設立一個新黨青年促進會。實際上仍是籌備會的性質,不過看重『青年』兩個字而已。」
「那我們就乾脆定名叫『中國民主黨青年促進會』好了。」
「我附議。」二哥首先舉手。
「我也附議。」
接著大家一致舉手贊同。
「我們就這樣決定。我看,我們先不立什麼章程,就簡單說,我們的宗旨是努力吸收會員,共同促進新黨的早日誕生,將來新黨成立後,每一個會員就是當然黨員。
                       天真又簡單 
八月底成立了『中國民主黨青年促進會』,九月初,阿華接到考選部寄來的科別及格證書,是『政治學』與『憲法』兩科及格。
這無異給他一個大鼓勵,這次沒有什麼準備,竟能通過兩科,剩下五科,要在未來五年內,全部通過應是沒有問題。同時也因此對從事競選活動,激生了莫大的鼓舞。
可是,經濟問題卻使他喘不過氣來。他已經最節省了,但單單車費、吃飯,以及最起碼、最便宜的應酬開銷等等,都是大大超出每月補習費的收入。雖然支持的朋友越來越多,但大多數是青年朋友或窮朋友,他們薪水已經算是最大的幫忙了,怎可能再期望經濟幫助呢?固然,這時他已經認識兩、三位比較有錢的新朋友,他們也已經盡力幫他介紹朋友,但是正因為難得遇到這種朋友,更不敢向他們表露或開口求助經費問題。最後只有到台北去找那些鼓勵他參選的前輩了?
但是,破天荒的,這時基隆突然冒出四、五個無黨無派的要競選省議員。其中有三位名器都比阿華大得多,一位姓曾的,是基隆唯一的無黨籍市議員,生意人,政治色彩並不濃厚,出身大市場賣水果,甚獲大市場的支持,每次幾乎都是全市最高票。另一位姓謝的,更是名士,為了反對旭川河加蓋,曾獲四個里的里民支持簽署,直接到省政府去請願。還有先生,本是林市長的競選大功臣,一度要發動罷免林市長變成大名人。
「本來是假設你們基隆只有那兩個老的,你就可以出來選一選;但如今既有那麼多人出來,老弟,你就不要了,反正你這麼年輕,再等幾年,還是很年輕的。」
「競選省議員,不是單單登記費就可以,登記以後的費用,才是真正的大費用!雖然會有熱心人捐助,但總是不可靠的,尤其你們基隆,這次出來那麼多黨外的,捐款不一定會到你這裡來,那麼競選後,你必然要負債累累,弄不好你就因此在債務中,永遠翻不了身。所以,我說,老弟,算了,下次再看機會吧,反正你現在還年輕得很哩。」
諸如此類的說法,就是到台北所獲得的答覆。除了同宗的議員哥哥黃信介,偶而主動掏出三、四百元支持作零用外,其他人一個錢也沒有拿到。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主要原因,是因為阿華小時候家庭破產後,到處向人借錢碰釘子碰怕了,所以現在雖然去拜訪那些前輩的目的是找錢,但是始終不敢開口要錢或求助。
「你究竟還是年紀輕,許多事情還是太天真簡單。他們當時說要出錢鼓勵你競選,大概都是談話興頭上,對你的一種稱讚或誇獎,隨口說說,過後,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你卻天真的把那些話當成真,去拼命展開活動。…」這是一位新認識的先生說的話。
自從經人介紹認識以後,先生就很積極支持,有空就帶著阿華去到處拜訪他的親友,以及一些有力人士。而且,每次出門的車錢飯錢一切費用,都是由他一個人拿出來。
可是,因為眼看所謂台北支持者並不可靠,不但登記費毫無著落,而且連日常生活費都有問題,簡直是小孩子開玩笑,所以這些日子,再也沒有勁兒來帶阿華去到處跑了。 
   競選登記已經開始了。阿華雖然領了表,但是只湊到三千多元,距離一萬五,還差得太遠。這些錢還是葉明和吳金生幫他東借西借來的。
「阿華,我看你還是再到台北去找黃議員吧。」
「沒有用的。他一再交代說,一定要從基隆湊足登記費,表示本地有起碼的支持者,台北的捐款才可能出現。」
「這不是跟他們當初鼓勵你出來競選的原意,完全不符了嗎?」
「那什麼辦法?人家又不是欠我們的。」
「話不是這樣說的。如果這是他們的本意,當初就不該鼓勵你出來。如今我們跑了一年多,一再強調一定競選到底,請人家放心支持,人家也跟我們忙了一大場,如今竟連登記都沒有,你說,我們如何交代?要是老老實實把這些內幕說清楚,人家豈不是要笑話我們,真是小孩子胡鬧嘛?」葉明說得又氣又急。
「是啊,先生不是已經這樣說過我們嗎?」
「誰說我了?」先生突然從梯口出現。大家在焦慮談話,沒注意到他上了樓。
「哦,先生,請坐,請坐。」阿華立刻站起來向林先生做揖。
「你們是不是在背後罵我啊?」先生笑笑地坐了下來。
「我們正在討論,如果沒有錢去登記,一定會被人笑罵!我就說你先生不是已經罵過了嗎?豈料正好被您抓到了。」
「那麼,現在湊得怎麼樣啦?」
「恐怕沒辦法登記了。」阿華有氣無力似地搖了搖頭。
「我比你癡長幾歲,雖然書讀得比你少,可是我從小就跟家裡學生意,對於金錢事項的經驗,可要豐富得多。你聽我說,這是給你一次很好的經驗教訓,金錢這種事,假使不是自己手中所已經確實掌握的,切莫說在前頭,更不可事前按照未到手的錢去安排任何重大事情。你現在還年輕,以後這種事還會碰到。至於,這一次,即使不能登記,也不必灰心洩氣。你可以去替別人助選,利用助選演講,一方面解釋你沒有登記的原因;一方面表現你的政治見解和口才;到了年底,你再出來競選市議員,不是很方便嗎?」
「是,是。」阿華連連點頭。
「我差一點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先生說他父親自從聽到黃華沒有錢登記,也不知從哪裡聽到黃華的大哥是基隆名醫,就去登門拜訪。他本想既是名醫,應該有點錢,對弟弟的競選總該出點力吧。
豈料,阿華的大嫂立刻推得遠遠的說:
「我們那個小叔仔,是個書癲,滿腦子都是幻想!說什麼要競選省議員,都是小孩子說夢話的,你們千萬不要當真。我們家人沒有人會贊成的。」
大哥則比較委婉地說:「我第弟確實是很難得,靠自修讀很多書,但太天真了,他以為憑公理正義和熱情就可以替社會做事。各位想想看,他實際上初中沒有畢業,沒成家立業,又沒有錢,社會上沒有多少人認識他,憑什麼去選呢?」
大嫂又搶著說:「歐吉桑,就拜託你,幫忙開導他,勸他多等幾年,等成家立業之後,也不遲啊。要選一個省議員,至少也要花上幾十萬或百萬以上的,他大哥做醫生才沒有幾年,根本沒有能力幫他的。他要是硬要選下去,可以想像的到,一定會拖欠一大堆債務,那樣說不定反而會害他一輩子的!所以說,歐吉桑,千千萬幫忙叫他不要選。…」
先生描繪說,他爸爸去碰了這個釘子出來,當然也就對阿華大大失去信心了。
「哎,真對不起,讓令尊去碰這個釘子,真是對不起!」
「那也不能怪你,那是我爸爸自己要去碰的。」
「本來,我一直不願說起我有個大哥當醫生,就是怕別人把我和我大哥扯在一起。」
「為什麼?」
「也沒什麼。主要是我從小就獨立謀生,現在他比較有錢,我比較沒有錢,為了爭一口氣,表示我用不著打著他們的招牌,不願連累到他們,所以我除了看老母之外,很少去跟他們碰頭。而且我也自知他們不會贊同我的競選,又為了避免他們的干涉,所以我自始未曾向他們說起,也不願意對別人提起我有個大哥醫生。」
「可是像你這樣年輕,又是初次要競選,人家想要知道你的品行和才能,開頭總是要從你的身世家庭去打聽。而且打聽出你大哥是患者很多的醫生,有的是錢,竟然不資助你,自然要對你大打折扣了。」
「是啊,人家會說,他大哥大嫂那樣的人,都不支持他了,我們還支持什麼呢?」
「這就是我最大的困難,也因為這樣,我更不願意對別人提起我有個大哥。」 
     四樓教室裡的日光燈通亮,黃明潭和葉、吳、林等等和其他十幾個朋友,都在裡面,東坐一個,西坐一個,個個彷彿筋疲力竭又無精打采。
「四點了。」
「完了,就是現在帶錢回來,也來不及了。」
今天下午五點是登記截止的最後時刻。到昨天為止,他們總共湊不到五千元,還差一萬多。阿華今天早上又到台北去。他們明知一定也弄不到什麼的;但還是不肯死心地等著,似乎巴望奇蹟出現。可是現在已經四點多了,就是現在帶錢回來也來不及登記了。
這時,你看我,我看你,個個都非常洩氣似地,說話也懶著說了。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才聽到樓梯響起一個沉重緩慢的腳步聲音。大家都知道那是阿華的腳步聲,可是已經沒有興趣了。只見他上來後,也是默默的,不先說一句話,就找個位子坐下來,大家雖然都轉過頭來,但在數秒鐘內,沒有一個人開口。
「怎麼樣?又是空手而回?」二哥明潭最先打破沉默。
「他所能給我的只有三千,可是有什麼用呢?本來我是想退還給他的,但仔細一想,既然不登記,原先借來的就得馬上拿去還給人家;而這三千元,黃議員不會急著要我們還,不如先帶回來,一則可以清掉零星賒帳,一則可應付某些急用。」
「那麼──」阿明簡直要哭了。
「走,我們去好好吃一頓。一兩年來,大家都太辛苦了,不能慶功,也得慰勞慰勞,反正這三千元當中,至少可以先用他一千元。走走,大家走!」
「對,我們都去喝兩杯,我身上還有一百元,全部買酒。」金生說。
「我也有五十元,可以買三瓶。」明潭說。
先生說:「你們把錢都留著,今天都讓我請客,我們到嘉賓閣去,那裡我可以簽字的,走,順便我們可以好好商量要替什麼人助選?」 
「假定說,十分之三是國民黨的鐵票,另有十分之三是所謂『杜爛票』(即『牢騷票』或『反對票』之意),其餘的十分之四是游離票或中間票。游離票是黨內黨外都可以爭取的;反對票則屬於黨外的,但必須遇有能講敢講的、反對性質明顯的候選人,否則他們都是懶著去投票的。按這個假定來說,如果這三個候選人沒有一個能夠使演講轟動的話,則一個也不會當選。因為反對票不會出來投票,他們只能跟國民黨相爭游離票,結果即使爭到了三分之一,也不會勝過國民黨,何況根本不可能爭到三分之一。」
「照目前我所知道的,這三個黨外的當中,曾和郭以前都競選過市議員,演講都不可能太轟動。至於謝,據說很能寫文章,也很精明幹練,只是演講能力不知道怎麼樣?」
「這樣來,只有先生比較有可能,我們去助他,可能是最好。」
「其實,他只要肯用阿華替他助講,一定可以使演講轟動的。」
「不過,謝身邊很多名士,恐怕不會把我們放在眼裡,未必會請阿華去助講的。」
「那麼,我們去找曾議員好了,至少他的兒子又是阿華的好朋友。我們假使能把他的演講台弄成功,說不定可以幫他們拉到『杜生票』。」
「很難,他雖然是黨外,背後卻是調查局,即使他喜歡用我們,調查局也不肯。」
「那麼只有去投我的福州同鄉。他不是親自來過許多次嗎?」
「他一定會用我們的,因為他實在也找不到什麼人幫助他。」
「不錯,他會用我們。可是,即使我們可以把他的演講台弄得很轟動,他也一定不會當選。你想想看,他曾經揚言要罷免林番王,怎能獲得反對票?」
「而且,恐怕對阿華,還會有負面影響,至少市長那班人,可能會因此遷怒我們。」
「我想,只要我們在演講中講明,因為只有郭某人,才敢讓阿華自由演講,所以我們才支持他,大概市長和市民都會諒解的。」
「其實,單單為了能夠有十天在演講台做『民主政治和政黨政治』的宣傳教育,即使得罪了市長,也是划得來的。」
他們最後結論,第一投效謝某,不成,才去投曾某;再不成,只好投郭某了。
按此結論進行的結果,完全如同所預料的,謝某似乎不很歡迎;曾某雖然表示非常歡迎,但只希望阿華去當總幹事,不能讓阿華上講台;最後只有郭某一條路了。
先生,最主要的條件,就是必須讓我自由演講,不能有所限制,您可以答應嗎?」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還有一些話,我想我必須事先說清楚,希望您不會介意。」
「不用客氣,老弟,請說。」
先生,我坦白不客氣地說,因為您曾經發動罷免市長,許多市民及大多數黨外的人都很不諒解您。所以到目前為止,從任何角度去算,都認為您不太可能當選,即使我們再怎樣為您賣力,也不可能使您當選。所以,我希望您必須要有這種心理準備。」
「老弟,放心!我老郭有自知之明,您不必顧忌這個。說老實話,我的目的也就演講,講民主政治,也替林市長講講話,希望公開化除我跟他的一些誤會。同時也為我代書業務做廣告。除此之外,我根本不敢想要當選;甚至高票落選,我也不敢想。…」
「很好,有這個前提,那麼,我們一切費用就必須盡量節省。除了一輛宣傳車的擴音設備和工作人員的餐車費之外,其他一切費用,能省就省。」
「是是,一切照您老弟的意思去做。」
「那我也就不客氣啦。為了嚴格控制支出起見,錢歸您太太保管,但沒有我允許,誰也不可支用,包括您本人在內,也不能隨便動用錢。」
「好好。」
                          助選演講 
白天,做了一整天的街頭巡迴演講;晚上又講了三個多小時;演講完,大家吃宵夜,同時檢討一些重要的事情以後,已經深夜兩點多了;阿華只睡了三個多小時,早上不到六點就起床,隨便盥洗過後,整理了一些資料,就立刻到總部去分派一天的工作。
「阿華,你看,今天報紙又罵你了。」葉明一見面就指著一些報紙說。
時郭先生的大女兒正聽好電話,放下話筒說:「老師,早上我已經接了十幾通電話,都是問您今天要在哪裡演講的。」
她是阿華的補習學生之一,是省立基隆女中的高一。
阿華把工作分派完之後,才進去吃早飯。吃完飯出來,客廳裡已坐滿了許多客人,他和他們個個握手寒暄,接著準備要出們做街頭演講。
「阿猴,宣傳車怎麼樣啦?」
「一切都準備好了。」
「好,那我們就動身吧。」
正要步出門檻時,匆匆走進來一位身穿西裝的中年人,他十分禮貌地向阿華打招呼。
「喲,王組長,您早!」
來的人正是二分局的刑事組長。
「您早!黃老弟。今天輪到小哥我,一切請多原諒包含。」
原來今天是輪到他帶領兩部警車,跟隨阿華他們的宣傳車,大概是一邊錄音,一邊監視。自從阿華開始演講的第二天,警察局就天天這樣做了。
「哪裡話,應該是我要請您多多原諒,今天要辛苦您了。」
「老弟,不管怎樣,今天是小哥我的轄區,請您多多口下留情了。」
「哈哈,組長您真會開玩笑。」                                    
                             阿母棒喝 
「阿宗!你下來!你下來!我不許你講!我要你下來!…」阿華的阿母帶了一根木棍來到大市場邊的木材堆下面,指著正站在木材堆上面發表演講的阿華大聲叫道。
「阿母,這這…」見到母親很生氣的樣子,只好停下來想要對母親解釋。
「我叫你下來,你聽見沒有?我不許你再講,你馬上給我下來!」
「可是,阿母,我…」
「下來!不下來,我就用這跟棍子打你!」阿母的手舉起了木棍更大聲叫,同時她的雙眼已經滾出了眼淚。
見此情狀,阿華只有草草向聽眾道歉下臺。下台後,立刻陪著阿母說了許多好話,再由二哥和一些聽眾的哄著、安慰著,才將她老人家帶離開,使得阿華可以脫身,帶領宣傳車和聽眾到別處去演講。
這是發生在正式競選活動的第五天下午。因為報紙天天攻擊阿華的演講,阿母雖然不識字、看不懂報紙,卻聽到別人談論報紙報導說,阿華的演講偏激,屢被警告不聽,詳細情形並不真正知道,所以才會使她擔心著急起來,帶了木棍要來遏阻演講。
第六天早上,小英指著報紙說:「阿母,報紙登出您的大名了,好大一篇喲。」
「什麼,妳說什麼?」
「哈哈,很好玩,阿母,我讀給您聽,標題是--深明大義的愛國老母,棒喝一派胡言的偏激小兒…」小英一邊大聲朗讀一邊大聲笑。 
競選活動的最後一天晚上,在中正堂(現在的文化中心)前的廣場,從七點講到十一點多,除了中間三次,讓葉明、明潭、和郭先生本人上台之外,阿華在聽眾的一再掌聲鼓勵下,接連講了三個多小時,若非被通知活動時限已到,聽眾還不肯讓他停止哩。
走下講台,他又費了很大的氣力,去應付問東問西的聽眾,才走向競選總部回去。
可是總部裡裡外外,也是圍了一大堆群眾。阿華同他二哥就快走到門口時,忽有一個騎著講踏車的人,停下來招呼說:「不要回去了,那裡人太多,你進去就出不來了。」
「咦,阿聰,你?這時候你怎麼能到這裡來呢?」
阿聰是曾議員的兒子,父親是候選人,這時應該也是忙得要命,怎可能到這裡來呢?
「專門來找你,走,跟我去喝兩杯,還有一些朋友想要認識你。」
「可是──」
「別可是不可是啦,反正競選已經過去了。」
「好吧,但是我總要打個電話向郭先生說一聲,否則他們找不到人,豈不是要亂猜。」
「那我們就到那裡去打電話好啦,順便也可以把先生和我爸爸一起找來…」
他們到了一家小菜館,先生的總幹事林振豐已經在那裡等候了。
林振豐小時候曾經被日本教育界視為神童,中學畢業後曾經受雇於市政府,專門負責到各里民大會去宣導政令,對全市各里情形簡直瞭如指掌,算是最佳助選人手,所以才被曾某延攬到旗下。他雖然只比阿華大一歲,但在某些方面好像顯得比阿華老成了許多。喝酒時,他對阿聰說。
「如果今晚阿華的演講,是在你爸爸的演講台上,明天你爸爸一定高票當選。」
「這一來,三個黨外的,一個也不會當選,而且可能會敗得很慘!」
「這也是命吧?來,乾杯!」 
第二天晚上開票結果,三個黨外果然都慘敗了!原先被認為最有希望的先生反而比先生少了一千多票,曾某雖是落選頭,但離當選也是相差太遠。 
                                       中國自由黨 
在這小半樓的木板上,只有四坪多大,此刻聚集了二十多人。他們席地而坐,中間放置了一些瓜子和糖果。阿華、明潭、葉明、吳金生、蘇朝宗都在內,有一些人都是選舉過後才結識的。如潘耀宗、陳正松和林振豐等等都是。潘耀宗是教員,陳正松是里長;而林振豐跟阿華自那天一起喝酒過後,就變成莫逆之交了。這裡就是林振豐租的房間,他們現在正在開會,準備成立新黨。
「如果大家沒有其他意見,那麼,」林振豐說,他今天被派為這個會議的主席。「我們就這樣做決定:
第一、我們把『中國民主黨促進會』解散,重新成立『中國自由黨』。成立日期追朔到今年一月二十三日的自由日:一則強調反共;二則表示崇尚自由、民主及人權。
第二、我們的發展方式擬定由地方漸漸發展到中央,時間預定為十年。也就是希望在十年之內,若有半數以上的縣市黨部正式成立,再經由民主票選方式選出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去選舉中央級的全國委員會委員。在全國委員會尚未成立之前,暫設臨時總部。這個總部好比籌備處,僅設置臨時委員,員額暫時不限定,原則上由阿華兄去邀請各地方有影響力而又會熱心新黨的人士來擔任。
第三、我們剛剛修訂通過的『中國自由黨成立宣言』及『中國自由黨對時局的主張』等兩項文件,由我去負責印製五百份。我們準備各治安單位都送給他們一份,表示報備;因為我們一切活動都要以公開、正當與合法為原則。同時我們也要印製五百份的入黨申請書,印好之後,在座的各位都要補填一份,並且交兩張照片。…」
林振豐做好結論,這個會議就正式結束。接著開始隨便聊天,其中金生說:
「昨天我聽阿聰說,他爸爸和兩個朋友說要叫你年底出來競選市議員,並且他們三個要負責三千元的登記費。」
先生雖然支持阿華,但他是生意人,不願實際深入政治,所以沒有參加新黨活動。
葉明也說:「最近有不少福州老鄉對我說,黃華這次沒有自己出來競選太可惜了,如果早讓他們知道,他們不管怎樣,最起碼也去替你募捐出登記費來。」
「這些都是馬後砲了。」金生說:「阿來昨天也對我說,在阿華演講前,他和他爸爸雖然都要支持阿華,但因相識不久,認識不夠,根本就沒有想到阿華的演講會有這樣轟動,心裡多少存有懷疑觀望的態度,所以也就一直沒有使出全力來協助。要不然呵,就憑他爸爸的力量,阿華要登記十次,也不必怕沒有錢呀!」
「不錯,在我還沒有跟阿華認識以前,雖然早已聽到他的名聲,但多少存有一點輕視或忌妒的心理,想想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也沒有受過什麼高等教育,能有什麼能耐?最多不過是一個好高騖遠、膽大妄為的街頭小子吧?」振豐說:「若不是這樣,我早就自動投到這裡來,怎會被先生找去呢?」
「好了,請大家不要再這樣說了,我快要得意忘形,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叫什麼!」
「哈哈!」
「那麼,我們還是研究年底的競選,要不要推人參加?要派幾個人?」潘耀宗說。
「如果經費充裕的話,最好每個選區推一個人出來選。」阿潭說。
「這一回的經費,我想是不會有問題了。據我所知,大市場裡已有殺豬的和菜販仔的幾個熱心人士正在暗中募款,要募到三萬元,叫阿華年底一定出來競選。」陳正松說。
「要是真有這三萬元,加上其他來源,總共可能達到五萬元,那就足足有餘了。這次我替先生經管的,登記費不算,總共也不過一萬四千多。如果四個選區推出四個人,每人登記費三千,共計一萬二;每人可再分配到一萬作活動經費,應該足夠了!」
「那麼,我們推選誰出來呢?」
「阿華一個是當然啦,其他的──」
「我提議推振豐兄由第三選區出來。」阿華說。
「不,我想,這回是我們的第一砲,一定要成功,而且必須漂亮的成功;所以,我最好不要分身去競選,讓我專心做好阿華的總幹事,務必使阿華得到最高票。」
「這樣也對。我們乾脆就只推阿華一個人。」葉明提高嗓門說:「全體動員,一心一力使他最高票當選,開創勝利成功的第一步!」
「對,如果募捐來的錢多出來了,競選用不完,就轉作自由黨的基金。」    
先生,您認為你們這樣宣布成立是合法的嗎?」一個高級治安人員這樣問道。
自由黨成立後不久,一些高級治安人員,邀請阿華在台北的一家菜館吃飯談話。
「是的。」
「你不認為至少必須向政府申請,經過許可登記以後,才算合法嗎?」
「請問向哪一個單位申請登記?又請問依據什麼法規去辦理?辦理方式如何?」
「這個──」
「我再請問您,中國國民黨是什麼時候申請登記的?什麼時候獲得批准的?哪一個單位批准的?批准的字號是什麼?」
「這個──」
「我再請教一下,一般來說,如果法律有明文規定,我們則必須按法律規定辦事,如果沒有明文,則只好按慣例或法理去辦,對不對?」
「嗯。」那官員微微點頭。
「好,那就聽我解釋:第一、因為我國沒有政黨法,沒有明文規定政黨成立的方式與要件,所以,要成立政黨,只有援用慣例。第二、民國以來的政黨,都是發表一紙宣言就算成立。譬如民初的國民黨、進步黨,或後來的中國國民黨、民社黨、青年黨、共產黨都是這樣成立的。第三、依照民主法治的原理原則,一個政黨合不合法,不能僅看它成立的時候合不合法?而應該繼續看它成立以後的行為是不是合法?譬如共產黨成立以後就到處殺人放火、製造暴動,不但是民主法治意義上的不合法,而且已經嚴重觸犯刑法,當然就是不合法。從以上三個觀點來說,我敢說,我們所成立的中國自由黨是絕對合法的,比國民黨、青年黨、民社黨還要更合法:第一、國、民、青三黨宣布成立之初都是革命性質的非法政黨;第二、我們成立到現在沒有幾天,一切活動都在公開、正當與合法的原則下進行。並且我們絕不吸收現役軍警人員作為黨員,因為我們認為那樣才不會違反憲法第一百三十八條規定的軍人必須超出黨派以及不得以武力爭取工具的精神原理,這一點,國民黨到現在還沒有做到。…」
                          忠告 
「不要管它,我們祖先不知什麼時候、什麼原因、跟人家結下仇怨所定下來的那個規矩,根本不必去守它。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說不定當時,只是一件小誤會所引起,或根本是我們祖先自己的錯誤所造成的,他們憑什麼叫我們後代子孫,跟他們一錯再錯地犧牲自己的幸福呢?我告訴你們,你們放心,我這個阿公,要親自出面到基隆去主持你們的訂婚,那就絕對沒有人會反對了。」這是正雄的祖父曾經對正雄和小英說的話。
原因是正雄他們這一系的楊姓家族一向戒禁與黃姓通婚,而正雄與小英的相戀到要論婚嫁,遇到這個問題,正雄的父母教他們倆兒到礁溪去求助九十歲的老阿公。
正雄去年高中夜校畢業,考大學不順利,就躲到羅東深山去種水果,也因此,他和小英的友誼由於相隔較遠,通信反而增多,感情也隨著日濃。接著自然就是走上婚姻之途了。他們相戀是悄悄的發展,阿華是直到他們向黃母說要訂婚的時候,才確實知道的。
他們的訂婚,楊老公公也真的帶著柺杖,親自到基隆來替孫子提親。
訂婚的時候,阿華一方面正忙碌於成立自由黨的事情,一方面又忙於要正式申請一個補習班。補習班的班主任必須要有大學畢業,他自己沒有文憑,但是這時方平和已經畢業了,而且很高興擔任班主任,把他的文憑和印章都交給阿華去辦理。阿華同時也徵得昌吉、元新他們等十幾個同學的同意,登記為補習班的教員。
這時,瑞芳、金山有人要以黨外身份出馬競選鎮長或議員的,也透過好朋友的關係,來找阿華去幫忙。為了他們的事情,有時候阿華連連幫他們忙了兩三個禮拜。
可是這時候的報紙不知為什麼,忽然偶而一連串專門在清算阿華的家庭老帳,故意從二哥違反票據法說起,扯出大哥是無照醫師,前科累累,犯過什麼詐欺、惡性倒閉、煙毒,行使偽造文書等等。當然更加大寫特寫黃家父母過去的販毒歷史,說這是煙毒犯罪世家。最難堪的是說到小英也曾因此去坐牢感化。這件事發生在小英正要訂婚的前夕,害得她哭了一天一夜。
因此,有許多朋友都替阿華擔心起來了,他們紛紛要他特別小心,千萬避免跟人家發生任何衝突。有一位自稱曾經在保安司令部當過軍官的退役軍人,特別叮嚀他,即使在馬路上遇到有人故意來相撞,也必須一切忍讓了事,萬萬不可跟人家爭吵到警察局去。
大約就在正雄和小英訂婚後不久,曾經在報社當秘書和採訪主任的李秘書叔叔,有一天下午特地找阿宗出去單獨說了許多話:
「要做一個成功的政治人物,不僅必須凡事三思而行,而且必須不斷反省、檢討…」
「你目前宣布成立自由黨,只是勇氣可嘉,考慮欠缺,也就是有勇無智。…」
「要知道,從事政治,不僅僅要考慮合不合法,或正不正當,而最重要的是還要考慮天時、地利與人和三個條件。…」
「二二八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件,它不僅是台灣人的不幸。也就是現在所謂的『外省人』的不幸!它使許多本地人總要毫無道理地排斥外省人;也使外省人多少對我們懷有一種古怪的恐懼心理。由於這種心理,使他們不能安心和本地人打成一片,特別是統治階層的人,他們對許多事情總是相當敏感、戒懼;雖然只是要組織一個民主政黨,但是他們很敏感地認為就是要搞台灣獨立,而且認為台灣獨立就是要殺盡他們。…
「如果沒有發生過二二八的事件,不但反對黨可能早已誕生,而且國民黨本身也可能早就帶頭領導實質台灣獨立。…
「也許,你最近所聽到的都是一些稱讚你的話,也許目前也是你一生中最感得意的一些日子;但是,依叔叔的看法,卻正好相反。我認為你已經犯下了嚴重的錯誤,也惹下了大禍!目前是你最危險、最不能得意的時刻,你隨時隨地都有被捕的可能。你能不能順利參加競選市議員,已經是大有問題。…
「不是叔叔要說你不吉利的話,而是叔叔要你有萬全的心理準備,…
「最重要的是,萬一真的遭遇什麼重大打擊,你都必須勇敢承受,將它當作你人生旅途必經的鍛鍊過程。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你遭受任何痛苦打擊之後,都必須永遠不能記『恨』在心!否則就會損害到你的崇高目標,也會損害你的品格。…」    
                 被騙送外島 
果然不出李秘書所料。阿華在競選前就被抓走了。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八日阿華第一號領取了市議員候選人的競選表格。
十九日的民眾日報頭版頭條大幅報導。
而且林市長的人已經替他安排十九日晚上在大世界飯館,跟市長一起吃飯,據說市長有意拿三萬元支持阿華。
為了因應市長的約會,當天下午阿華和好朋友李勇田,一起在住處附近的一條走廊上擦皮鞋,走廊的對面正好是第一分局。
當他們坐下藤椅一邊看著晚報一邊讓人家擦皮鞋時,一位刑警突然從分局裡面跑出來,很禮貌地對他們打招呼。
先生,恭喜您了!我這就預祝您最高票當選了!」
「謝謝您!謝謝您!我這就先謝謝您惠賜神聖的一票!」
「一定,一定,我全家四票一定都是您的。說真的,今天早上報紙特別給您寫了那麼大的一篇,我們同事,包括我們分局長,都認為您必定最高票當選的。」
「您這是給我一個最大的鼓勵了,真謝謝您,也謝謝分局長了!」
「對了,我們分局長說有一點小事想跟您商量一下,不知您現在有沒有空?」
「現在?」
「是的,他說只要幾分鐘就可以。他現在在辦公室等您,不過,他說您如果沒有空,那就不必麻煩,改為明後天也可以。」
「什麼事呢?」
「我不太清楚,大概是有關選舉的事情,要請您幫忙吧?不過,您要是沒有空,就不用麻煩了,我回去告訴他好了。」
「那不好意思,如果只要一、二十分鐘的時間,我倒可以現在去一趟。」
「他說只要幾分鐘就可以的。」
「那就麻煩你先去請他等我一下,我請他把皮鞋擦快一點,擦好了,馬上過來。」
「好的好的,我這就回去報告,你來的時候,就請直接上二樓的分局長室了。」
「好好。」
他跑步橫過大路回到分局以後,大約三分鐘,阿華和李先生才擦好皮鞋。
「怎麼樣?你是先回去等我,還是要跟我一起上去?」
「我看我還是跟你一起去比較好。」
其實,才比較不好呢!因為他們一上去到了分局長室,等了幾分鐘等不到分局長,只見到一位先生跟他談到關於幾天前到南部去的一些小事情。而且又再過一會兒,才進來六位告訴他說,分局長剛剛被總局局長臨時召到總局去,分局長叫他們用車子,請阿華這就到總局去相見,因為總局局長也有是需要跟阿華談一談。
但是,到了總局,什麼局長、分局長一個也沒見到。阿華和李勇田一下車就直接被帶進拘留所,而且牢門立即被關上。
「對不起!先生,我們只是奉命行事。委屈您了!」帶頭的站在牢門外向阿華一鞠躬,立即轉身帶著其他六個人走開。
阿華和李勇田跟外面完全無法聯絡。二十日晚上阿華一個人被單獨徹夜送到外島小琉球去;而倒楣的李勇田則莫名其妙地在拘留所,被套上「妨礙公務」關了五天。

     在被送往小琉球的車上,阿華立刻想起李叔叔那含意深長雋永的叮嚀--
「我認為你已經犯下了嚴重的錯誤!也惹了大禍!」
「要做一個成功的政治人物,不僅必須凡事三思而行,而且必須不斷地反省、檢討。」
「最重要的是,萬一不幸真的遭遇什麼重大打擊,你都必須勇敢承受,將它當作你人生旅途必經的鍛鍊過程,切莫因而懷恨憤怒…」
「在你遭受任何痛苦打擊之後,都必須永遠不能記『恨』在心!否則就會損害到你的崇高目標,也會損害你的品格。…」
懷著這些叮嚀,阿華一路反省、檢討,沉思。
當他踏上那炎熱乾渴的小離島,他在人生旅途上,可說開始進入另一新階段。
小琉球管訓 
阿華被送到小琉球已經是十二月二十日上午十一點了。
太陽熱如烈焰,動一動就要汗水夾背。上了碼頭,就是小琉球的鬧街,有鄉公所,有一家醫院,也有一家小戲院。
街上的男女老少,彷彿是非洲長大的黃種人,乾黑赤腳,有許多還滿嘴紅紅地嚼著檳榔。有些門口灑著漁網或魚干、魚屑,冒出濃濃的魚腥味,彷彿到處是打魚人家。
走路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才到了管訓隊的大門口。大門上面寫的是『台灣警備總部職業訓導第三總隊』幾個大字。入門第一眼見到的是一群一群的隊伍,從工地收工要回營房去吃午飯,一路上大聲唱著各種軍歌又喊著『一、二、三、四!…』
他們光頭赤膊,扛著鋤頭或圓鍬、十字鎬、或扁擔畚箕;他們的皮膚黑得發亮,大多數顯得又粗又壯又蠻勇的樣子,尤其是見到他們身上刺龍刺虎,可真給人有些心驚肉跳!阿華心想跟這些人生活在一起,要是一不小心說話得罪人,或是被他們誤會了什麼,豈不要被他們打扁了?
押送的人員辦好了交接的手續以後,阿華立刻被帶去見總隊長。
「我告訴你,你的人和資料,還沒有到這裡以前,台北的電話已經先來交代,要我特別關照你。我不知道你是什麼原因或案情,被送到這裡來。但是不管什麼原因案情,也不管你是不是冤枉的,我必須讓你先知道,我們這裡一切軍事管理。你當過兵,一定知道,軍人必須絕對服從,我們一切聽命行事,專門負責執行管理。你必須跟我們合作,遵守規定,服從命令,否則你只有吃虧!…不過,我會特別交代下去,你若有什麼事情或困難,需要見我,只要向你們隊長報告,我就會召見你。…」
總隊長給人的印象是講話粗爽乾脆,有些厚道的樣子,這樣的人反而不可怕。
分發到第一大隊第一中隊時,隊員正在吃飯。第一聲,聽到許多人喊出:「嘿,又來了一個新苦力!」
入隊手續尚未辦好,阿華就先被帶去吃飯,這天中午吃的是大滷麵,麵已經冷了,加上一天一夜的旅途疲累,胃口不太好,隨便吃一吃,就被帶去剃光頭。剃頭時,一些好奇的隊員圍攏過來問東問西。
「喂,少年的,看你斯斯文文的,怎麼被送到這種地方來?」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你是被法院判處保安處分嗎?」
「沒有,我根本沒有經過法院的程序,就被送到這裡來了。」
「那你是矯正的了。」
「矯正的?什麼是矯正的?」
「矯正的就是矯正處分,也就是說你是流氓。而且是甲級流氓,否則也不夠資格到這裡來。」
「什麼?我是甲級流氓?」阿華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這裡的生活,剛開始的時候,感覺上彷彿是當兵的入伍訓練,緊緊張張的,動不動就是集合、點名、出操、訓話。
六點起床後,必須動作迅速,整理內務、洗臉刷牙、上廁所在二十分鐘內要完成。
六點二十分早點名後,是出操或扛石頭。
收操後,馬上接著吃早飯。
早飯後只有五分至十分的自由時間,就又集合上工地去做苦工,做到十一點鐘才收工回來吃午飯。
午飯後午覺,下午一點鐘起床,一點二十分又上工地,五點以前收工。
晚飯後只有半個小時,可以洗澡洗衣服。
大約六點以後,每人就帶一個小板凳,在隊部的小操場空地上,每班排成面對面的兩排,坐下來,班長坐在排頭,副班長在排尾,中間放一盞小煤油燈。
這種時候就是自由聊天的時間,有下棋的,也有偷偷在賭排九的;阿華嘛,除了有人找他聊天以外,自然是盡量靠近昏弱的煤油燈下看書。在這裡管訓的人,除了極少數幾個偶爾看看通俗小說或武俠小說以外,幾乎沒有什麼人去讀正經書。(大約在兩年後,各隊發了一台電視機,這種時間就改看電視了。)
在這種時間裡,小操場上放了兩個大尿桶,要小便的人必須先喊一聲「報告!」,經班長允許以後才可以去。
在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是一樣,每個寢室放一個大尿桶,要小便的人也要先喊『報告!』,又經衛兵的允許才可以起來。
晚點名一般都是在九點鐘以後,十點就寢。
但若值星官或中隊長、或輔導長要訓話的話,可能提前點名,有時一次訓話就有兩三個小時之久,內容常常重複地責備,甚至漫罵。而隊員不管聽不聽得懂,或高不高興聽,都必須站立著餵養蚊子。據說這也是一個管訓項目──讓你體驗『折磨』的味道。
「這裡就是要專門折磨你的地方,一切只有看開一點兒,忍耐忍耐。」同班高復生第一天就對阿華這樣說。
他身高體壯,隊上沒有幾個人打得過他。有一次他因賭博作弊,被人當場發覺,七、八個人一起打他,結果別人頭破血流,他自己卻毫無損傷。他是空軍幼校高中畢業的,但不知怎麼搞的,竟然也是竊盜累犯,被判保安處分。
「即使你是真正冤枉的,到了這裡,也只有認命了。什麼請願、訴願或去告東告西的,都是一點用處也沒有。而且弄不好,反而有害處。我告訴你,有一位馬正海先生,曾經官拜上校,這裡的總隊長過去曾經是他的學生。只因他競選台北市議員,演講的時候,大概是對政府攻擊得太厲害了,落選後,就把他抓來管訓。他到了這裡,最初總隊長念在老同事或是師生關係,自然特別優待他。但是他卻這裡告、那裡告,又是訴願、又是請願,結果別人都是一年、兩年就可以回去了,他在這裡管訓了三年多,已經破紀錄了,實在不能在這裡延長下去了,卻又把他轉送到蘭嶼去重新管訓,到現在已經快五年了,還不知道回去沒有呢?」這是同一天另一位同班陳明欽說的話。
據說他是台中一中高中畢業後,在台中找不到好職業,無意間,由於賭博喝酒,交到流氓朋友而變成流氓,以致被抓來管訓。
「另外還有一位叫林水泉的,」陳明欽又說:「也是跟那位馬先生同時出來競選台北市議員,也是在落選後,被抓來管訓的,他因為沒有搞這些亂七八糟的,結果很快就調到屏東農場去幫辦文書,而且一年半就結訓回家了。」
林水泉先生,阿華認識,競選前是一位里長,也是籌組新黨的激進少壯派人物,家在松山,半年前,松山大拜拜,他還特地請阿華去和一些黨外人士相聚。
隊上一百五十多人,初中畢業以上的不到二十人,高中畢業以上的也不會超出十人,而高、陳二位先生竟然正好睡在阿華的左右邊,是最接近阿華的人。這對阿華認識新環境很有幫助,但三天以後,林明欽乘高復生被隊長叫去的時候,偷偷告訴他:
「阿華,我老實告你,我和高復生都是隊長特別安排來監視你的。你最好不要對我透露任何秘密,尤其要特別小心高,他是什麼都會紀錄的。」
「謝謝您!不過,說實在,到現在為止,我在這裡,並沒有什麼非常重要的秘密不能告訴人,您放心好了。」
大約再過了二十多天,明欽又有一次機會對阿華說:
「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千萬不要說是我說的。」
阿華點點頭。
「前天下午,我在報紙上看到基隆市議員候選人名單上有您的大名,大概您家裡的人或朋友幫您登記了。」
「呦?」
「前天下午掛出來不到十分鐘又立刻被收進去了,大概只有兩三個人看過報紙,而且這個新聞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看到,我裝著沒看到,你也千萬不要作聲。」
每中隊有一個報架,每天下午都會掛出當天的中央日報,但前天開始,突然不掛了,而且此後繼續將近兩個月,都沒掛出來。
「好的,您請放心,我一定做到。」
「我看說不定你這樣反而容易當選,假使當選了,說不定你很快就可以回家的,我先恭喜你了!預祝你高票當選!」
「多謝多謝,不過,我想事情不會那麼簡單的。」 
果然不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阿華被抓來管訓,卻沒有犯法,也沒有被判罪,按『選舉罷免規程』的規定,阿華的候選資格絕對沒有問題,所以登記後的資格審查,當然可以通過而出現在報紙上。
但是,不知道是哪一位賽諸葛突然靈機一動,迅速把阿華的住址從基隆遷到小琉球,然後再補一張新的戶口謄本,送往基隆市政府選舉事務所去取消阿華的候選資格。因為這一來他的住址條件變動了,失去了基隆市住民的資格,自然不能成為候選人。
這種事情如果按最近頒行的國家賠償法,一個沒犯法的人,無緣無故被公務員監禁在外島,又被任意變動住址,致使他的人身自由及參選權,受到侵害剝奪,是應該可以申請到國家賠償的。(2001年黃華果然獲得這項國家賠償。)
這些事情,是母親和侄子來接見以後,阿華才知道的。
那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了。因為最初的三個月當中,除了第一天,向母親稟報平安到達小琉球,寄出一張明信片,其餘的信一概寄不出去,阿華也收不到家裡的任何信。
黃母獲知阿華在小琉球,馬上到警察局去找,又去找市長,最後又到法院去申請提審。自然是獲得某些安慰之外,實際效果一點也沒得到。
於是,那些同情及支持的熱心朋友在黃母的同意下,替阿華登記為候選人。他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當選的可能性反而大大增加。然而,好像當時不幸正處在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時代裡,那些朋友的『道』到底不是『魔』的對手,一番熱誠澎湃的努力卻遭到了冷酷的封殺。 
    這種事情的發生,對阿華心理的影響,一方面是促使他不得不認命安分地接受管訓;另一方面,卻使他對政府極度痛心、極度失望!過去他只是對現實有些不滿,只是覺得政治必須大加改革。但這時因為親自深刻體驗到政府官員,竟然集體知法違法,毫不顧忌地公開違憲,侵犯人權及人身自由,使他非常痛苦地感到這個政府,彷彿已經墮落到無法無天的地步了!這樣的政權如何能夠反共復國呢?怎能期望這個政府去實現民主來戰勝共產?這種內心的刺痛,幾乎遠勝過在管訓隊所受到的各種不自由和痛苦。 
    大約半年之後,台北市的林水泉先生,有一天突然來接見阿華。他這次競選,以「被管訓作苦工」作為號昭,竟然高票當選了台北市議員。接見時,大隊長親自接待他。跟林先生一起來的,還有一位相當英俊清秀的年輕人。
「阿華,我給你介紹,這位是呂國民先生,台大法律系畢業的。」
先生跟阿華談話不多,但他的態度非常誠懇真切,給人印象極為深刻。也因此,他們後來成為知己,也是一個『叛亂案』的同案。
由於先生在這裡管訓過,有一些再訓的老隊員認識他,所以接見後,阿華回到隊部,大家就以這個作為話題了。
「呵,當年啊,林水泉跟我同在第八大隊的時候,雖然有人已經叫他林議員,可是我啊,實在看不出他會有可能作議員的。可是啊,想不到他今天真的作了議員,而且派頭氣質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許多人往往就這樣子的,所謂相隨運轉。倒楣時,氣色昏暗,笨手笨腳;運氣來了,相貌大放光彩,舉止也變成精明老到,前後完全判若兩人。」
「這樣說來,我們今天可別小看阿華的樣子,好像小孩子,又好像普普通通的古意人(老實人),有朝一日他當起市長,或其他什麼長的,我們可能就認不出他來了。」
「哈哈!」
雖然大家只是開玩笑,但是阿華這時內心,確實正在打算將來競選基隆市長。也因為這樣,他更加利用時間讀書,希望出以後,能夠去考取高檢,再去考取高考,否則是不夠資格作市長候選人的。 
   「不錯,我確實曾經混過好幾年,設過賭場,武士刀也耍過,身上也挨過三刀。但是,最近七、八年我已經收腳了,已經安安分分開麵店仔,應該算是改邪歸正了。可是,幹伊娘啊,分駐所換了新的巡官,又換了好幾個警察,他們要卡油不明講,只是幹伊娘的一直找麻煩,說什麼衛生設備太壞,油煙太大,又說什麼晚上太晚關門了,伊爸火大起來當然就跟他吵起架來。也就這樣,幹伊娘的,將伊爸抓來管訓。說起來,實在幹伊娘!這種天年,作歹人沒事情,做好人顛倒衰(反而倒楣)!」
「坤地仔還不是一樣嘛?他以前雖然因為支票問題,被判過詐欺罪,但人家許多年來,已經什麼事也沒發生,最近又當選鎮民代表,可是卻只因為一點小事去得罪了分局長,結果就在這一次的什麼伊阿媽的客兄公的專案,也把他抓起來充數了。」
「這還是跟警察局吵過架才被抓起來,已經不算太冤枉了。你看三隊的那個新來的少年的,那才真冤枉了!聽他自己說,他在高一、高二的時候,雖然耍過小太保,但是到高三,他已經收山認真讀書了,而且今年剛剛考取了中興大學,快要去註冊了,卻莫名其妙地,忽然被抓到這裡來,那才真會吐血呢!」
「講來講去,總說一句,什麼伊阿媽客兄公的取締流氓辦法,給警察仔的權力太大,才會害咱受這種遭殃!」
「呵,其實啊,他們只會抓我們這種大不大,小不小,或是已經改邪歸正的,或吃定像林水泉、黃華那種無刀無槍、剛剛下山的政治人物之外,真正那些有錢有勢的各地兄弟大的(大流氓),除了萬華的阿慶仔以外,他們簡直一個也不敢去碰。而且這些兄弟大的家裡要是有什麼婚喪喜慶,那些送匾額的或送大禮的,總是少不了縣長、議長、警察局長等等大人物哩。」
「是啊,這種天年啊,實在是好歹不分,欺善怕惡的。」
這類的埋怨是常可聽到的,但就阿華個人長期的觀察,比較客觀的估計,真正像這類被冤枉抓來管訓的並不多,大概不會超出百分之五;而像林水泉或阿華因選舉問題被抓來的,在兩年半的前後大約兩千人當中,只知另有兩位在落選後被抓來的,一位是南港的,一位也是基隆的,也就是沒有超出千分之二。照這樣說來,『取締流氓辦法』所取締的流氓好像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不是完全冤枉;但是,就其抓人的程序,未經司法審判而使人失去人身自由及公民權,並強制苦工及各種精神壓迫折磨等等來說,已經嚴重侵犯到人性尊嚴及基本人權,而且使憲法第八條的保障規定形同廢文。
    在這裡管訓的並非都是流氓,實際上可分為五種:(一)、甲級流氓名義的矯正處分。(二)、軍中送來的頑劣士兵之軍紀實踐隊隊員。(三)、竊盜赃物犯被法院判處保安處分,送到這裡來執行強制工作的。(四)、非常少數的一些刑事重犯被疏通到這裡來執行殘餘刑期的。(五)、綠島政治犯已經期滿,但無人保釋或被認為尚有問題的,約有五十多人,被集中在第二中隊繼續監管或做一些比較輕微的戶外工作。後來他們忽然在一夜之間全部被送回綠島去。
另外還有極少數的官兵本身,其實也可以算是一半被管訓的人。他們是因為出了問題被調到這種地方來服役的。譬如八德鄉滅門血案穆萬森同案的一些軍人,曾被刑警大隊刑求過度,有的因而殘廢,雖然已經平反無罪,但大概是為了防止他們去向刑警大隊尋仇,所以把他們調往外島。在小琉球的,就有兩位,其中有一位眼睛被打得變了形。他們雖然身穿軍服,領有軍餉,也可以在小琉球島上到處亂走,或結婚生子,但是他們卻被禁止踏上台灣本島,等於永遠被限居在小琉球,好比刑期比一般隊員還長。
從這些成分看來,可知這種小社會是大大不同於外面的普通社會的。幾乎每個月內,總有一兩次以上,會見到有人鼻腫眼黑或頭破血流;三句話不對勁,就可能把板凳摔到對方的腦袋上,或是抓起扁擔亂砍;有時候打起群架更可怕,若不趕快閃開一些,很可能就會遭到池魚之殃。有一次,阿華當場看到一個人手抓扁擔幾近瘋狂地和五、六個人對砍,旁邊來不及閃開的,就有兩、三個人莫名其妙地受了傷。
不過,所謂盜也有道,粗中也有細,跟這些人相處,你只要不去揭人瘡疤,不傷人自尊,凡事尊重人;在許多時候,他也是愛講理,又愛被視為有價值的人。多多設身處地替人想一想,盡量對別人禮貌、體諒、寬厚、不計較,則你不但不難跟他們相安和睦。而且還很可能得到一些相當『死忠的』的朋友。阿華從開始就以這種態度與人相處,而且常常幫人寫信、寫申請書、狀紙,甚至教人一些法律常識或英語等等,不到兩個月,就幾乎成為最受敬重的人,月底被推選為模範隊員。 
「我告訴你們,到了這裡來,一切就得完全聽我們的。不管事實上是『白』還是『黑』,只要我說是『白』,你們就必須跟我說是『白』,我說是『黑』,你們就必須說是『黑』。」分隊長在晚點名時這樣說。有些管訓官兵常這樣標榜『不講理』作為管訓要領之一。
「你若不照我所說的來回答,我就罰你;不過,你若跟著我指黑為白,我也可以罰你,因為那眀明是錯的。我們為什麼要故意對你們這樣不講理呢?這是要你們親自嚐一嚐你們過去在外面對別人黑白不分、橫行霸道的味道是什麼?」
有一個分隊副老愛比示他的手掌五指和拳頭來訓話說:
「聽著,哪個不聽話,我就用五權憲法對付你!」他並不知這樣將五權憲法比喻作暴力,不但是不倫不類,而且是對五權憲法的一種嚴重侮辱。
一般管訓隊員都必須做苦工,大多數是打石頭,扛石頭,或是挖土挑土;有些比較輕鬆的是做木工,水泥工或做勤務雜務的;更有一些是幫忙辦公業務的,簡直是特權隊員,甚至有的混得比當官的還吃得開。
最初阿華跟別人一樣,天天上工地,扛過石頭、挖過土,但隊長或分隊長注意到了,把他叫到一邊,去跟一些病號一起在樹底下休息。而他就天天帶著書本在樹底下看書。
一個多月後,他們乾脆不叫他上工地,特地成立一個病號班,叫他擔任副班長。早飯前,帶領七、八位病號,清掃大隊部的操場!早飯後的一整天,阿華就在營房裡看自己的書。
算起來,他是受到最特別的優待,不必作苦工,不必作辦公業務,除了偶而辦壁報,及每月寫一篇政治教材讀後心得之外,幾乎每天大部分時間,他都用在自己讀書。
這兩年多所讀的,主要是民、刑法總論、各論及民、刑訴訟法的整套書上面。每本書都研讀了兩遍,又做了比照表格,可是結訓後,他仍然沒有自信去報考律師的高檢。
其中大約有一年的時間,輔導長說是奉命對他一個人每月指定閱讀一本政治書籍,即『國父遺教』『蘇俄在中國』等等,而且每月寫一篇讀後心得。
一年後有一天,輔導長突然找阿華去特別談話,說是上級要吸收他加入國民黨。
「這不太適當吧?我現在是被管訓的甲級流氓,你們怎好吸收這樣的人入黨呢?」
「嘿,你別客氣啦,你知我知,所有我們隊上的人,哪個不知道你算是什麼流氓?而且,我們隊上官兵又有哪一個,把你當成真正的流氓來對待?」
「可是我在這裡已經一年多,總是事實。」
「至於上級硬要把你送到這裡來的真正理由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猜,可能是要給你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一點點苦頭吃吃或考驗吧?」
「要是照您這樣說,那我現在就絕對不可以參加。」
「怎麼說?」
「因為我要是現在被國民黨無理抓來就投降而參加國民黨,那麼同理,要是被共產黨抓去,豈不也會馬上變成共產黨?我若是這樣一個沒有原則、沒有骨氣的人,你們吸收我還有什麼用呢?所以我想,還是等我出去以後,要參加的話,以自由人的身分,自動自發去申請才有意思。」
「呵,你也真天真!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不肯參加的後果是什麼?你以為你那麼容易就可以出去的嗎?」
「不錯,也許我會因此晚一點結訓,但我想不至於會有什麼更壞的後果。」
「老弟,我實在很佩服你的毅力和意志。不過,有一點純粹是我私人的見解,你不妨參考看看。那就是──我認為國民黨雖然標榜民主、自由,但目前基本上,仍是軍事性質為重的革命政黨,為了要實現革命,假使發現你是個人才,就一定要考驗你、再強制你為他們所用,否則他們有時寧可犧牲你。」
「輔導長,非常謝謝您給我這個忠告。不過,您未免過於抬舉我了,我這算是什麼人才啊?我絕對不會有您所說的那種份量啦。至少,今天台灣有許多比我更能幹、更有學位、更傑出的黨外人士,國民黨照樣可以容忍他們存在,怎會唯獨不能容忍我這一個小人物呢?」
輔導長說不動之後,新上任的總隊長,也找阿華去簡單勸了一下,雖然無效,他卻很客氣的希望阿華多加考慮,考慮好隨時報告上去,總隊長很樂意親自作入黨介紹人。
也因這個緣故,阿華的結訓又拖了一年多。一般慣例,第一次管訓的人,大多數是一年至一年半即可結訓;兩度以上被管訓的,才會有兩年以上的。而阿華在第二月的時候,已經被選為模範隊員,按例不會超過一年半,但他卻待了兩年半又十四天。 
    阿華自從擔任病號班副班長,白天都在楊分隊長寢室看書。楊分隊長的兒子在東港中學琉球分校讀初一,就請阿華晚上順便幫他兒子補習英語數學。阿華不但教好楊同學得到全班第三名,又訓練他去參加琉球鄉中學組演講比賽,贏得第一名。而且,楊同學還拉著同班的第一、二名的兩位同學來一起補習。在阿華結訓要離開小琉球時,三個學生都送到碼頭。
                        流氓管訓結訓了 
    阿華從小琉球搭船回到台灣本島的第一件事,是利用在東港等車的時候,同一位同時結訓的朋友到一家海鮮店,喝一瓶啤酒,吃一盤生魚片。兩三年沒碰過的東西,這天吃喝起來,覺得格外新鮮爽口!
回到基隆,一些老朋友及全家大大小小,幾乎都在火車站等候。
他們見到阿華立刻點燃鞭炮,把他兩年半的一切鬱悶,簡直一下子完全沖散。
媽牽著他的手,朋友及哥哥弟弟,大嫂二嫂,以及侄子姪女紛紛爭著問長問短,說東說西,一路放鞭炮,一路興高采烈地談談笑笑,這大概是他們家衰敗十幾年來,最難得出現的闔家歡樂氣氛了。
先到二哥家裡,燒香拜神明公媽,吃了豬腳麵線;再一起到大哥家裡去吃一頓豐盛的酒席。其樂融融的,直到深夜,阿華都還沒睡意。
由於大哥家是小醫院兼住所,空間很小,阿華暫時只能在二哥家的飯廳前,用帆布靠椅當床睡。帆布椅中間凹下去,腰身不能挺直,第二天醒來有些腰酸背痛,很不好受。一個禮拜之後,只好接受林送來先生的好意,先借住到他家裡去,再慢慢找房子租。
兩個禮拜之內,又是親戚,又是朋友,有老朋友、新朋友,天天有人為阿華接風洗塵、吃飯喝酒。表面上順心得意,實際上,煩惱及困難卻一天天湧上阿華心頭。
原來這兩年中,他家非但不和樂,而且糾紛重重。先是大哥大嫂全家改信基督教,神明公媽都不要,把老母親氣走到二哥家裡去。但媽媽又和二嫂不太合得來,沒多久,再由正雄小英的協助,在基隆愛九路末端山邊上,搭一間簡陋的小木屋養雞,渡過了好幾個月孤寂的艱苦日子。直到明義退伍後,因為由原先的西藥進口公司,領了一筆公司合併改組後的紅利和遣散金,隨即與已經同居生子的弟婦辦理正式結婚,並且和正雄小英合作在羅東開了一家西藥房,才把老母親接到羅東住在一起。這中間,小英、二哥二嫂、大哥大嫂之間自然是會有許多不愉快。
媽對大哥大嫂的改教,也是一樣,一直非常不愉快。她本來已經很久不願到大哥那裡去了。直到因為阿華的回家,她才在兩天前暫時住回大哥家去。
但過了兩個星期,她又住到羅東去了。
直到兩個多月後,阿華自己租到房子,她才又回到基隆同阿華住在一起。但正雄小英還是常常把她請到羅東去半個月一個月的。也因此,阿華也得常常到羅東去。
一邊煩於家庭間的不愉快問題,一邊又煩於自己的職業問題。
阿華最希望的是找個律師事務所的秘書工作,可以跟著律師學習理論與實務,又可以同時準備考律師。但是,總是找不到。(第二年雖然由彭明敏教授的幫忙,找到吳松枝律師談好合作,由阿華在基隆開辦一間吳律師事務所,但尚未辦成,阿華又被捕了。)
其次,阿華是希望找到一份固定職業。那時他二哥及弟弟都在碼頭做船務理貨員,原先打算替阿華謀一份同樣的工作,但是他們的老闆顧忌阿華的身分特殊,擔心港務局及治安單位會找麻煩,不敢用他。
阿華最不希望的是再做補習教師,因為一但做了這種行業,就很難擺脫或轉業。一是家長不肯放手,一是師生感情發生後,當老師的對學生的總會有一份摔不開的關切,這份關切使人不好在學期終了或一個聯考之前的中途轉業;可是,突然出現的轉業良機,並不肯永遠等著您。
說起來,真是有點怪。阿華的朋友雖然天天增多,也都非常喜歡請他喝酒談天談政治,甚至樂意掏出現金幫助他,可是卻都因為他的政治身份,無法幫他找到固定職業,更不敢親自雇用他。結果只有一點可以互相幫忙的就是──他們的孩子剛升中學,正需要補習英語,希望他在沒有找到固定職業之前,先幫忙教一教他們的孩子。
但是,煩了又煩,拖了又拖,沒有職業又寄人籬下的日子,實在不是味道,只好回頭又做最不想做的教補習。還是得力於先生的幫助,在他家隔壁借用一所等待出售的新空屋來做教室。正逢暑假,剛升初中的學生非常多,一開始就有二十多個學生。
又過一個多月後,在大哥醫院的愛二路上的另一端,租到一處四樓上的一廳一房。前廳作補習教室,房間作母親的臥房,阿華的被窩及衣物,白天放在裡面,晚上學生回去以後,他就把被窩抱到前廳,去睡在三個合併的學生桌上,天亮再收回房間裡去
                    林振豐的遭遇 
「阿華,目前我不太方便公開跟你一起跑了。但是,我還是會盡量利用機會,給你介紹朋友。尤其我現在這個職業,結識新朋友的機會非常多。…」
這是林振豐請他喝酒時說的話。他只因跟阿華一起組織自由黨,又擔任基隆市黨部主任秘書的關係,在阿華被抓去管訓後不久,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被人控告強姦未成年的女孩子,並且初審判了五年,被關了半年多之後,才獲得台北高等法院的改判無罪。但無罪回家,立刻又被基隆的警察局抓去,據說也要把他送去管訓。
所幸,他的老祖父老祖母出面去跪求一位國民黨籍的省議員救救他們唯一的小孫子。那位省議員神通廣大,人也真好,不但把林振豐救出來了,而且又替林振豐在合作社安排了一個相當不錯的職業。
但是他同時也要老公老媽,從此限制振豐不可以再和黃華混在一起。
所以,在阿華回來以後,振豐只要有機會就希望找阿華去喝酒談天,吐吐心中的壓抑;但是多少總有點顧忌。因為他究竟已是負有家庭重擔的人,妻子和兩個兒女之外,堂上還有老公老媽和他母親全靠他一個人扶養。
「不過,阿華,你一定要為我爭這口氣,好好準備,將來一定要幹一幹市長。…」
振豐好像希望阿華當市長,就是他最主要的努力目標似的。
說到市長,就不免想起老市長林番王先生,當年那天晚上,在大世界飯館等阿華去吃飯,大半天等不到人,想必曾經痛罵這小孩子實在太不懂得守約守時的重要了!
林市長雖然已經在一年前作古了,但是他任內的許多建樹,直到今天仍讓基隆市民非常懷念。所以去世後,補選市長時,他的姪子林達聰出來競選,差一點點就當選。據說當時阿華的大哥為他助選演講就相當轟動。也因此,最近大哥自己好像也有意問鼎省議員,無形間,兄弟好像變成潛在政敵。 
                  良師配良師,高徒配高徒 
這年九月時候,老同學邱再興和他的小美人結婚了。他們倆位真是青梅竹馬,小學時,一個是乙班級長、一個是辛班級長,而當時乙班男老師和辛班女老師正在戀愛,所以同學們也把兩班的男女級長也笑成一對小戀人,初二時再由金海好玩,故意偷偷冒用再興之名寫信給小美人,結果弄假成真,使他們倆因而從此通信相戀,直到雙雙大學畢業後,又經過了再興留美一年的考驗,如今終於在大家的期盼下,舉行婚禮了。婚禮中的介紹人正是已成夫婦的以前那兩位老師,真是良師配良師,高徒配高徒的兩代良緣。
在這個婚禮中,阿華不但見到許多小學老同學老師,也見到了基隆市內許多大專畢業的人,他們大多是中學教員、公司經理或工程師之類的人。還有一些交通大學的教授和研究生,可說是一場高知識水準的宴客,這在基隆市內是非常少見的。
再興台大畢業後,考進交大研究所,再由交大保送美國一年。這時他已經被美國一家電子公司聘任為工程師,負責在高雄創辦一家電子工廠。他可說是基隆市這一代人最出色、最令人崇敬的模範青年。他出生碼頭工人的家庭,節儉勤學,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品學兼優,在建國中學一向是模範生,初中保送至高中,畢業又保送台大電機系。而且他從高一就兼任家庭教師,從此,讀書不但不必向家裡拿錢,還可賺錢回家。
在這個喜宴中,阿華當然也遇到了國宏、平和、金海、麒麟和秀雄他們了,國宏、平和都在台北的貿易公司做事,收入都很高。金海也是台北一家公司的工程師。而秀雄則是已經自己做老闆了,在中央市場開了一家水果行,也快要結婚了。最出人意外的是麒麟雖然初高中時沒讀什麼書,但如今也在海洋學院夜間部肆業中,而白天竟然是一位省議員的秘書兼任一個中學的總務主任。他大約在一個多月前,見到阿華,看阿華穿得太寒酸,馬上帶阿華到他家裡去,換上他新製不久的一套西裝。他的身材與阿華相當,穿上去竟然非常合身。當天下午他又把阿華帶到台北去玩了大半天。
參加了這個喜宴,阿華固然非常高興和老同學相聚;卻又增添一些自卑,見到老朋友個個學成業就,自己一無所成,實在不能不加緊努力!
                        新同道 
由於林水泉議員曾到小琉球去接見過他 ,所以他回來以後,就立刻去回拜林議員。那天林特地帶阿華到圓環的啤酒屋去大吃大喝。同時給他介紹了兩位新朋友:一位中興大學畢業的張明彰,一位是台大畢業的劉佳欽。他們都是高玉樹市長的助選功臣,也是呂國民的好朋友。而且由他們的關係,阿華在很短的時間內認識了郭雨新老先生、彭明敏教授,和電信局專員吳文就等等一些熱衷民主政治的知識青年。
大多數的他們,已經是大學畢業了,或快要畢業,或已是研究生的,有些雖然沒有讀過大學,但對民主政治的認知及熱衷程度,可說是大致相同的。
「不論是要從事溫和的政治改革或激進的革命,沒有組織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
「太難了,兩三年前,殷海光教授曾經告訴我說,你們只能搞無形的組織,不可以搞有形的組織。因為國民黨現階段絕不允許任何其他政治組織出現。而且在這種特務系統嚴密控制下的社會,你們不可能做到絕對不會洩密。只要他們獲知你們的秘密,不管你們的性質是合法不合法,他們都一定要撲滅的。」
「不錯,許多黨外前輩試過無形的組織,試了十幾年都沒有什麼成效,而且反而好像越來越不行。譬如過去省議會還有五虎將,現在只剩下郭老先生孤軍苦戰;台北市議會當年也有七俠五義,但今天也只剩信介兄、水泉兄和天來兄這三劍客而已。」
「所謂無形組織,其實跟沒有組織還是差不多,必須依靠少數三、五個有聲望又有能力的領導人之合作,才可能發揮一點作用,若其中忽然有人不合作,效用馬上大減。而且因為沒有紀律約束、各走各的,缺乏一致的步調,根本不能發揮團隊作用。」
「尤其吃虧的是每次選舉的時候,國民黨可以透過組織,舉辦提名並分配票源,使他們的候選人,絕大多數都能當選;而黨外總票源雖然不少,卻總是因為誰也不聽誰,大家都出來,自相殘殺的結果,票源分散或缺乏適當的分配,當然常常要一敗塗地的。」
「總講一句,即使我們要搞最溫和的政治改革,我們至少也要先有一個輔選的團體,來專門辦好黨外的協調或提名、分配選舉票源之類的工作才可以。」
「對,我們至少要成立一個小團體,專們策劃選舉事物,各地推出水準高的候選人,同時幫他們做好捐款、協調、助選等等工作。」
「水泉兄有一個構想,希望下次台北市,能找出十個大專畢業的青年,出來競選市議員,聯合募款、聯合競選。他還說,如果這樣做,他一個人負責募到五十萬元。」
「這些問題很值得研究,是不是可以麻煩明彰兄?設法多聯絡其他人,找一個禮拜天,大家一起去郊遊,順便好好商量一下。」
張明彰這時在台北市立圖書館擔任總務主任,聯絡非常方便,大家有什麼事,幾乎都先去找他,所以那裡彷彿成為大家的聯絡中心。
「很好,很好,我完全贊成。」
「我們是不是也要請先生和彭教授呢?」
「對啊,我們是不是要請教他們一下?」
「我看不必了,至少我們在尚未作好初步工作之前,不適合對他們倆提起這個事。」
「我也有同感。我想,我們目前大家不妨設定,他們倆位是我們大家的最高領袖或精神領袖。領袖地位需要崇高穩定,最好不要受到我們尚未確定事務之風險或錯誤所影響。而且他們目標太大;除非非常重要又必須向他們報告的,不然,一切類似準備性質的,或瑣碎的事情,我們應該盡量不要讓他們分憂。」
「對對,暫時我們還是不要讓他們兩位知道比較好。」
「我看,不只他們倆位,即使信介、水泉兄兩位目標大的忙人,也都不要讓他們參與,比較好辦事。」
「也對,乾脆,現任議員暫時一概不讓他們參加。」
「好好!」 
他們就照這個決定,經過三次的郊遊、聚餐,第四次到古坑吳文就家裡去開會,成立了『全國青年團結促進會』 
               全國青年團結促進會 
『全國青年團結促進會』,簡稱『全青會』,章程是黃華所起草的,推郭老先生和彭教授為內定主席團主席,但暫時不寫明也不讓他們本人知情,只是實際上以他們為中心。
該會宗旨以促進政治民主、經濟自由、社會合理為目標,並主張反對共產制度,也反對一黨專政的法西斯。所通過的工作項目,最主要的還是只有籌備競選、輔選事項而已。希望募捐到兩百萬元,在全台灣各地推舉約兩百位具有大專程度的青年出來競選縣市議員,登記費及輔選費用,每人約一萬元,完全由該會負責募款。
成立後,也僅向郭老先生、教授以及少數幾位黨外老前輩透露組織了一個核心小團體,以促成台灣各地大專青年出來競選為目標,希望老前輩有所指導並幫忙募款。
嚴格說,這個小組織,只是略具普通民主政黨的籌備會或促進會的性質而已,不論是宗旨或工作項目、或工作手段,都在一般民主國家法律所容許的範圍之內。但是,由於大家年少氣盛,加上缺乏有實際經驗的老練前輩在節制指導,以致並沒有嚴格把握會章規定,及決議事項去作好份內的事情。有些人常在會外隨便放言高論,也有人悄悄去散發海外台獨傳單,還有人到日本去,順便去會晤台獨組織,後來都成叛亂罪的內容。 
過年後,高檢報名開始了。過年前,由於參與政治活動太多,法律書幾乎根本沒有再進一步研讀或複習,所以就不敢報考律師。還只是報考最容易考的『普通行政人員』。這一項,在管訓前已有兩科及格證書,只要再補五科就可以了。反正主要目的是在為將來競選市長作資格準備,只要高考及格就可以了,何必去報考比較難考的呢?
不過,考完後,也只再通過三科,總共五科及格!只剩下行政法及史地兩科,明年再補考這兩科,應該不會有問題,豈料這年八月又被捕,接著被判了「叛亂罪」的徒刑,永遠喪失了參加國家考試的權利資格,那五科及個證書就變成廢紙了。 
   阿華的政治思想,最近發生了相當關鍵的演變。他非常驚喜遇到這麼多的高級知識青年都這樣熱衷民主政治。對於其中某些人的衝動或急躁,雖然有時也會令他怕怕,但是他們大家那種關切台灣前途的誠摯熱情,實在令人感動!
過去,他所聽到的有關主張台灣獨立的言論理論幾乎都是建立在『二二八』事件的仇恨上,或是以地域情感觀念作為基礎。
管訓回來後,所接觸的有關類似台灣獨立的言論思想,已經大大不同了。他們所主張的台灣獨立,也並不仇視大陸人,也沒否認自己的先人是來自中國大陸,而且幾乎每個人都有許多非常要好的大陸籍朋友或親人。
基本上,他們是以人人平等的民主政治理念為出發點,因反共、反一黨專政,以及關切自己生息密切的鄉土台灣之生存發展,而發生的台灣獨立思想。
這種思想基礎是理性重於感性。尤其當他讀過教授他們所起草的那張『自救宣言』之後,更覺得這種台灣獨立已經不違反他一貫的政治主張及情感了。
第一、其出發點絕非狹隘的地域成見。而是全體台灣居民的合作自救,不論本地出生或大陸出生的,一視同仁。這已經不會阻礙他與大陸籍的親友、前輩之間的感情了。
第二、其基本政治信念是認為台灣必須民主化、合理化才能自救、才能免於中共的赤化。這就是他數年來所努力的目標。
第三、認為所謂『反攻大陸』已不可能。台灣全體居民為了自救、為了免於赤化,唯有在台灣自建一個獨立自主的民主自由國家,與中共劃清界線。    
                 吳文就失蹤了    
『全青會』在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二日成立。同月有一位會員顏尹謨在一些老前輩資助下,赴日東京帝大留學。另外還有劉佳欽,考取了日本政府贈送的公費留學獎學金。
這時中國大陸所謂『文化大革命』正鬧得如火如荼。郭老先生的在一九六六年底至一九六七年初之間,到日本去了一趟,回來時告訴他們說:
「我在日本看得清清楚楚,中共那一套實在太胡鬧了,根本把人不當人,絕對不是好東西,絕不是我們台灣人所可以接受的。你們今後一定要注意,不但要防止國民黨的特務滲透,更要小心堤防紅色份子的潛伏利用。…」 
    一九六七年三月中的一天,斗六有一位『全青會』會員陳光英先生突然慌慌張張趕到台北,告訴大家說他的好友吳文就先生失蹤了。吳文就也是會員之一,據說可能是在中南部一帶散發傳單被當場逮捕的。
這個事情發生後,大家自然是一陣子緊緊張張。劉佳欽因而在結婚後一個禮拜,沒有向大家告別,就趕赴日本東京帝大去留學。陳光英也以商業考察之名赴日。
『全青會』自然也不再集會了,各忙各的去了。呂國民忙於準備考律師;張明彰忙於圖書館的工作之外,又忙於籌備回彰化競選市長;阿華則在忙於高檢之後,接著忙於要正式籌辦一個補習班,而且也開始部署自己的競選事宜。
這期間正好郭老先生受到美國國務院的邀請,要赴美訪問,順便也要到歐洲訪問。啟程前夕特地叫阿華去交代一些事情。其中最主要的是要阿華籌備一下,他回國的時候,說不定可以正式組織新黨。這個消息使阿華無比振奮,如果真是可以組黨,那他們就可以正式把『全青會』變成『新黨籌備會』了。 
   吳文就失蹤三個多月,一直沒有一點確實的消息,他的家人急得要命,台北這幾個人卻已經不知緊張了。尤其陳光英去日本一趟回來以後,竟然還可以很快又到日本去,所以大家以為吳文就可能已經很勇敢地熬過偵訊拷打,一點也沒有牽出別人。
然而,不久,張明彰和林水泉相繼發覺陳光英大有問題。張明彰曾在陳光英落腳的旅社中,替陳光英接到一個怪電話。林水泉在翻看數日前到南部去的照片中,發覺陳光英經營的塑膠加工公司門口,有一面『知識雜誌』的小招牌。他說那是調查局辦的雜誌,陳光英既然跟那雜誌有關係,那他可能就是調查局的人員或線民。 
    「你們有沒有搞什麼有形的組織?有沒有留下什麼黨章、會章或宣言名冊之類的文書?」彭教授有一天問阿華。
「有是有,不過,所有文件都是我起草的,我想那些文件內容本身應該不會有觸犯法律的地方。因為事前我已經假設,無法永遠守住秘密,或遇有適合機會就要公開,所以起草的前後,我一直非常小心注意字裡行間及前後一貫,都必須合法性的問題。」
「那麼那些文件現在放在哪裡呢?」
「我們都交由吳文就保管,因為他說保管在他們鄉下比較安全。但是,沒有人知道放在哪裡。他失蹤後,問他太太也不知道。治安單位也沒有到他家去搜查過。到底是不是他帶在身上一起被抓走,或仍然被他藏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都無法確定。」
說起來,阿華的腦筋也太簡單、太天真了!
大家被捕後,才知道,原來吳文就把那些文件交由陳光英保管,陳光英不知什麼時候已把那些文字全部交給調查局了。 
                         張明彰結婚 
一九六七年七月底,張明彰結婚,在國賓大飯店二樓辦一桌特大號的酒席,只邀請了高市長、太太、林水泉和『全青會』的成員等等十幾個人而已。(時郭老先生尚未回國,教授已經日夜被五、六個人盯哨跟監,所以不便參加。)
出人意外的,陳光英和顏尹模從日本一起回國,趕上了這趟喜酒。除了不知情的高市長和郭太太之外,大家對陳、顏的出現幾乎都有莫名的興奮與疑慮。酒席會外,大家在國賓二樓餐廳外的走廊候客處,悄悄聽取顏尹模在日本的一些所見所聞,以及他和日本辜寬敏先生及史明先生所接觸的一些經過。
事後,陳光英和顏尹模,再單獨向阿華介紹辜先生的一些事情,他希望阿華和呂國民能夠擬出一套計畫大綱,讓他帶回日本。他們說,辜先生願意提供巨額的經濟支援。但阿華拒絕了。(所以他們倆人又前往中南部去找有心的合作者,結果在幾天內,又多拖累了好幾個倒楣的人。)
這時林水泉和張明彰發動大家要找陳光英對質,查明一切。但呂國民不贊成,他認為如果陳光英確有問題,而且與調查局有關,現在要對質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大家可能很快都會被調查局抓去了。 
被逮(二度被抓──首度被扣叛亂罪) 
        果然不錯,1967820早上六點多,阿華剛走下樓要去買早餐,在門口就被管區警員和六位調查局的便衣逮走,說是涉嫌『叛亂』。
        這天正是農曆715中元節,前一天晚上,基隆市花車水燈大遊行,市中心主要街道,人山人海,鑼鼓鞭炮,喧天響地,是基隆市每年最亮麗、最熱鬧的一個夜晚。
        可是,黃母昨晚住到大兒子家裡看熱鬧,今早阿華被抓走,家人都不知道。
        押送車是一部九人座的箱型車。六個押送人員分坐三排,將阿華夾在第二排的中間。
一路上,那六個人都不說話,表情死板版的,叫人不禁發毛。
        要抓到什麼地方去呢?這一次會被關多久?會不會被嚴刑拷打?會不會有去無回?還能有活命回家嗎?
        阿華想起在小琉球時,二隊的一些政治犯對他說過:
        許多政治犯,在偵訊過程中,都遭到殘酷的刑求,有的因而重傷或殘廢,甚至被錯手打死!也有受不了苦刑而自殺;能夠活著接受審判,又不被判『死刑』的,算是很幸運的了;被判十年以下或感化的,幾乎是完全無辜的倒霉者。
        基隆到台北,車程不到一小時,念頭一個接一個在阿華的腦中閃現,又思索又祈禱:
        上天保佑,不要被刑求致死。
        保佑切莫遭判『死刑』。
        更好是不要超過『十年』。
        最好當然是『無罪釋放』。
        他又想:若是十年,要怎樣度過呢?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吧?
    讀什麼?哲學?歷史?文學?法學?工商管理?
政治犯出獄後,不能當『公務員』,不能參選公職,不能考律師,許多事業不能做,而且許多人還會對您怕怕的,你能怎麼辦?
        想了又想,幾乎也只有繼續認命讀書,哲學、文學、英語、歷史都好。
        就假設十年,利用這十年,靜心讀書,好像許多武俠小說中的主角,不幸掉落懸崖深谷,在深谷中,專心苦鍊絕世武功,十年後,武功練成,重現江湖,一鳴驚人!
        一路上,亂想、幻想,不覺間,車子到了六張犁,停在一座高級大別墅的門前。
        這座別墅在大路邊,左右兩邊及後面都是三米高的厚厚圍牆,圍牆外是菜園和稻田,大概即使有人在裡面大聲喊『救命』,圍牆外也不會有人聽得到。
        進了大門,阿華被帶到一間大辦公廳,身上的手錶、皮包、鋼筆等等都被收交保管,再被帶進另一道更厚的圍牆裡面去。
        這裡面正是關人的黑牢處所,十幾間牢房,連成ㄇ字型,缺口是一小片空地。
        「記住!不許出聲!不許說話!不許唱歌,有問題,稍稍碰一碰這裡,我就會過來。」牢房管理人指著鐵欄杆的牢門鎖處說話。這人粗壯孔武,一臉凶氣。「進去!」
        「吱哩喀啦!吱哩喀啦!」牢房鎖門聲音非常刺耳,令人有些心悸!
        走進牢房時,一片漆黑,過了大約五分鐘左右,阿華才看清楚牢房裡面的一切:大約兩個塌塌米大的長方形牢房,一盞大約只有六度燭光的昏暗小電燈,掛在兩米高的天花板上,面對外面的牆壁,只有一個高高在上的通氣小窗口。
        牢房裡有一床棉被和一個枕頭,還有一個塑膠瓶,裝滿了冷開水,和一個塑膠牙缸。還有一冊『古今文選』合訂本。
        阿華打開『古今文選』,翻了一翻,又放回去。
        現在幾點了?沒有了手錶,好不習慣啊!
        此刻已經不覺得牢房昏暗了,可是眼睜睜的等候時間消逝,好慢好慢!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吱哩喀啦!吱哩喀啦!」
刺耳的牢房門鎖聲音打破寂靜,好像是出自右邊牆壁兩個房間的地方。
        「進去!」
        「請問,我可以寫信回家嗎?」這聲音很熟悉。
        啊,好像是張明彰?
        「不可以!不許說話!」管理員的口氣兇巴巴。
        又是一片寂靜,眼睜睜地,等候時間的流逝。
        大約再過了一個多小時左右,才又響起「吱哩喀啦!吱哩喀啦!」
        聲音出自左邊,大約在左邊三間左右的地方,大概又有人進來了?
        「先生,請給我開水,我需要吃藥。」聲音很慢很清楚,阿華聽出這是呂國民。
        「不許大聲說話!開水那裡有,自己倒。」
        接著,又是許久許久的寂靜。
        偶而僅可聽到,管理員在走廊上巡視的腳步聲音。
        看不到外面,僅能眼睜睜看著這斗大牢房的一切,等候著時間過去,實在難受!
        乾脆!再拿起『古今文選』,看一看。
        『落花生』、『最後的一課』『岳陽樓紀』、『出師表』
        索性默不聲響地一篇篇讀下去,有的重複讀,
        『落花生』甚富啟發,『最後的一課』感動人!
        這些以前都讀過,但今天讀起來,好像特別深刻。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已經幾點鐘了?
        突然,左邊傳來兩個截然不同的腳步聲,走幾步,停一次,遠遠聽到管理員大聲說:
        「吃完了,空盤子 放在這個小窗子就好!」
        那兩個人的腳步聲音再度響起,又是走了幾步停下來,管理員說同樣的話,再走動。
        好像是一間間送東西,第四次送到阿華的牢房門口,果然不錯,管理員帶著人一間間送午飯。
        鋁製餐盤,有飯有魚有肉有青菜,又有一碗湯。
        「吃完了,空盤子放在小窗口就好,不必說話!」管理員說完又帶著人繼續走下去。
        阿華先不動筷竹,用心在聽他們一間間送飯的聲音,一共又送了四間才結束,顯然有八個牢房關著人。
        有張明彰、呂國民,不知還有誰?阿華邊吃邊猜。
        吃完飯,盤子都收走了,阿華才躺下來,閉上眼睛想要睡午覺,可是一直睡不著。
        接著會怎麼樣?會不會被嚴刑拷打?會不會被錯手打死?家裡人現在想必已經知道了?媽媽、大哥、二哥、弟弟妹妹一定急壞了?朋友們大概也都嚇壞了?等等許多許多,阿華越想越多。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隔壁牢房門鎖聲「吱哩喀啦!」響起。
        「出來!不要說話!跟我走!」
        顯然是有人被叫出去了。
        大約過了五分鐘,又有一個牢房門口「吱哩喀啦!」打開,又有人被帶出去,再過五分鐘,「吱哩喀啦!」打開了阿華這個牢房,把阿華叫出去。 
        「黃先生,上次送你去管訓,是整你的冤枉。可是,這一次,可沒冤枉你。我們有憑有據,您最好跟我們好好配合,免得吃虧。」 調查局一位科長開門見山對阿華說:
    「當然啦,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應該同情您。嚴格說起來,假使沒有上次整你冤枉,或許根本不會發生這次的事件,這是我們應該檢討的地方;但是,如今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政治問題還是要政治解決,只要你肯合作,敵人馬上可以變朋友,我們一定會盡力向上反映,讓您有一個自新的機會。
        所謂『合作』,在這種場合就是要交代清楚。首先,阿華被要求從小時候寫到現在。第一次,不到兩小時,阿華就寫好交卷。
        「不,不,這只是年表簡歷,這些我們都很清楚。何必要你寫。這樣子,請你再重寫,盡量詳細,不必急,不必修飾,慢慢寫,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想什麼就寫什麼。」
        第二次,阿華寫到第二天才交卷,很像以前寫給『蔣經國主任』和『錢思亮校長』的長信一樣,介紹家庭遭遇、自立謀生、當兵及不斷自修,旁聽的種種,也簡要寫出了參與黨外政治的經過。
        「您的遭遇及奮鬥苦學的經過,我們大家看了都非常感動!您的精神、毅力及智慧,實在叫人敬佩!您是我們國家社會非常難得的人才!您應該是我們的同志,不該是我們的敵人!
        「黃老弟,讓我這個老哥這樣稱呼你,好嗎?」
        阿華點點頭。
        「我們希望把您當同志,不希望做您的敵人。這樣子,現在請你從台大圖書館工作開始,再重寫一次,哪些同學?哪些教授?還有哪些書刊?對您的政治思想影響最大?尤其,從幫你二哥助選開始,參與黨外政治的經過,寫得越詳細越好。
        這一回,阿華寫了兩天才交卷。
        「您越寫越好了,說真的,您的文筆很自然流暢啊!我們科長非常讚賞。」
        「為了前後一貫,老弟,就像第二段的寫法,請您從頭開始,再重新寫一次。」
        「還要重寫?」阿華真有點不厭煩,要寫到什麼樣?寫到什麼時候?他們才可以滿意?才可以放手呢?
        「這樣子,老弟您就當做練習寫作吧,經過這種訓練,對您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阿華只好再重寫了,不錯,這回寫起來,好像順手了許多,越寫越多,足足寫了四天才交卷,包括寫壞的作廢,超過一刀十行紙。
        「老弟,這幾天您特別辛苦,今天您就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我們再見面。」 
     阿華如釋重擔地,回到牢房睡午覺的時候,突然聽到有小小聲的對話:
        「你是阿謨?」
        「是啊,你是佳欽?」
        「是啊,你什麼時候被抓來的?」
        「八月二十六,你呢?」
        「我八月十八就被抓來了。你為什麼要回來被抓?」
        「阮丈人被摩托車撞傷了,我太太叫我趕快回來,誰知道,一回來就被抓起來。」
        突然警衛人員大聲斥罵道:
        「誰在說話?不許說話,不知道嗎?欠揍啊?」
        接著,靜悄悄,沒有人再發聲。只聽到警衛來回巡守的腳步聲。
        原來顏尹謨、劉佳欽進來了,劉佳欽好不容易考上日本政府贈送的留學獎學金,到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留學,只因岳丈受傷就回來被抓,真笨!阿華越想越替佳欽抱屈可惜!
             偵訊──不用打你,可以煩死你
受不了,就投降,全照要求招供,但求盡快解脫
甚至你會感到──立刻槍斃!死了最好 
    「現在開始,讓我們做正式筆錄。我們以一問一答的方式來進行。第一個問題:組織『全國青年團結促進會』是誰最先發起的?」
        「應該是我最先提議組織一個社團或政黨,名稱是經過大家多次討論後才決定的。」
        「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做的決議?」
        「大約是去年1112日,在市立圖書館,張明彰的辦公室裡。」
        「當時參加開會的人,有哪幾位?」
        「我、張明彰、呂國民 
    「全青會的章程和主張,都是你寫的嗎?」
        「是我草擬的,也是經過大家討論修正後才定案的。」
        「但是,最後都是由你手寫定稿的,不錯吧?」
        「不錯。」
        「入會誓辭也都是你的手筆?」
        「是的,但也都經過討論定稿,再由我重抄一遍,讓大家互相監誓,再各自簽字。」
        「你真是全才!但是,這樣子,你比較吃虧,所有筆跡,都是你的,要賴也賴不掉。 
    「你們計畫要暗殺政府重要官員?」
        「亂講!怎麼可能?」
        「你們幾個人在烏來一家飯店開會的時候,不是這樣計畫過嗎?」
        「拜託,太離譜了,那是大家在聊天時,有人說到『黃豆案』,有幾個大官及立法委員,都涉嫌貪污舞弊,蔣經國命令重辦?有人就氣憤地說,這些人都應該槍斃!但也有人說,報紙登載的都未必真確,說不定那是蔣經國要整肅陳誠的死忠所設計的。不管怎麼說,那只是聊天,隨便說說而已,怎能算是開會,更能算是計畫。 
    「這幾次會議,林水泉都參加了,他怎麼可能沒有參加『全青會』?」
        「因為據說民意代表幾乎都必須兼任你們調查局的線民,所以我們老早就決議,在未能公開活動之前,暫時不要吸收任何民意代表。林水泉是台北市議員,雖然常常跟我們在一起,但是正式會議都沒有讓他參加,即使一起出去玩,也都閃避他,去另外開會。許多時候,都在他未到之前先開會,或在他離開之後,我們才舉行正式會議。」 
    「別人都承認彭明敏、郭雨新就是『全青會』的領袖,只有你說不是?」
        「他們倆位根本不知道有『全青會』這個組織,怎能算是?因為我們曾經決議,在未可公開活動以前,不讓他們倆位本人知道『全青會』的事情。

   「顏尹謨到日本去見史明,又見辜寬敏。他帶回許多錢,要進行武裝革命,不是嗎?」
        「怎麼可能呢?史明、辜寬敏,我們都不認識,怎麼可能交錢給你?再說在台灣,即使革命老手毛澤東都搞不起武裝革命,我們這幾個人憑什麼去搞武裝革命?」
        「說得也是。」
        「我們全青會的正式決議是:第一步在台北市推出十位大學畢業的青年競選市議員,其次全台灣推出兩百位青年參選,如果有一半成功當選,就公開宣布組織反對黨。」 
    「你們這樣去和海外獨派團體掛勾,不就是造反、叛亂嗎?」
        「顏尹模、劉佳欽在出國留學前,我曾經希望他們倆在日本求學期間,順便去接觸了解在日本的各種台獨團體的狀況,但也要求他們兩位不要加入任何團體。這是一種收集Information的工作,是政治工作者都必須做的工作項目,怎能說是叛亂?」 
    阿華在這個偵訊室裡,被四個調查員已經問了三個多小時,突然有人推開門進來說:「課長來了!」
        那四個人立刻筆直站立,恭恭敬敬向進來的課長敬禮,那是一個身材圓圓胖胖,理著平頭,大約四十多歲的男士。
        「呵,憑你們這幾個小渾蛋就想推翻政府?」那課長以非常不屑的口氣繼續說:「告訴你,小渾蛋!如果不想繼續做我們的敵人,就得跟他們好好配合,交代清楚,否則有你好看!」他說到這裡,隨即轉向那四個調查員說:「他要是好好配合,就好好照顧他,否則不用客氣!」
        「是!」四個人齊口同聲。 
    「你認識謝聰敏和魏廷期嗎?」
        「不認識。」
        「聽別人說過他們?」
        「有。」
        「是林水泉,還是張明彰?」
        「都有。」
        「他們怎麼說這兩個人?」
        「說這兩位學問與修養都非常好,是彭教授最得意的門生。」
        「沒聽說這兩個人是主張武裝革命嗎?」
        「沒有。」
        「你再想想,林水泉或彰明彰一定說過。」
        「我記得很清楚,不但沒有任何人對我說過這種話,而且,幾乎每個人都說這兩位書生太斯文,根本不可能搞成功什麼革命。
     「再想想,一定有人說過…」 
        「張明彰帶你到彰化見過石錫勳,不是嗎?」
        「是。」
        「石錫勳是個老台獨,他有沒有教你怎樣革命?或怎樣台獨的方法嗎?」
        「我們才見一次面,見面前,互相不認識,怎可能談那麼多?」
     「怎會不可能?他老台獨,見到你這個小台獨,一定會高興到什麼話都說出來。…」

     「你常跟黃信介,陳益勝兩個老台獨常在一起,對你的台獨思想,大概影響最深?」
        「不能這樣說。」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子,這是非常清楚的事情,你還不承認,對你有什麼好處?我們只不過是要幫助你,幫助你釐清你自己,並不是要用你的話,去抓他們。我們早就知道他們是台獨。陳益勝還被我們抓過,他是廖文毅的部下。他被抓以後,跟我們很配合,交代得清清楚楚,所以沒送法辦,就政治解決,放他出去,你不知道嗎?」 
    「彭明敏還有許多學生,當律師的,當教授的都有,也都是台獨的,你認識幾個?」
        「沒幾個,而且都只是見過一次面,沒有談過什麼話。」
        「吳松枝?朱照勳?你見過嗎?」
        「見過,經由彭教授安排介紹,我和吳松枝律師正準備合作,用他的名義在基隆掛牌開律師事務所,一方面使我有職業,一方面有助於我學習律師業務,準備考律師。」
        「他們沒有和你談過台獨的事情嗎?」
        「沒有、沒有。」阿華心理有點擔心,其實,他和吳律師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談過許多次,吳律師還說過,將來一定要擁護彭教授作台灣總統。但阿華這時認為只要只有兩人單獨見面說的話,都可以不必說出來。
        「朱照勳呢?」
        「我跟他只見過一次面,彭教授帶我去的,我跟他沒說什麼話,他跟彭教授都用日本話對談,我根本聽不懂。」 
    「陳春生,你認識嗎?」
        「陳春生?」阿華頓了一下,想了想才又說:「是台大政治系研究所的一個學生嗎?」
        「對,你跟他見過幾次面,談了些什麼?」
        「好像見過兩次面,一次只是交換名片,一次是在基隆大市場碰到我在賣春聯。兩次都是人很多的場面,以前沒交情,談話內容,都是客氣話,詳細我已記不清楚了。」
     「再想想,你們一定談過其他…」 
        「彭明敏他們三個人寫的那份『台獨自救宣言』,你看過嗎?」
        「看過。」
        「誰給你看?」
        「顏尹謨,那是日本寄來的印刷品。」
        「你是馬上看,馬上還給他?還是帶回去看?」
        「帶回去,一星期後才還給他。」
        「為什麼那麼久?你是不是又傳給別人看?」
        「沒有,我沒有把握誰敢看那東西?更沒把握誰看了以後,不會去密報或檢舉?至於一星期之久,那是因為我一星期以後,才又遇到顏尹謨。」
     其實,阿華在那一週裡,拿到基隆去借給一些好友看過,都是一對一,沒有第三人知道,所以就絕口不說出。
      他記得以前在小琉球的時候,有一個曾被抓去土城生產教育所感訓過的盛先生說過,傳閱違禁刊物,被抓到的,至少要感化三年,弄不好被屈打成招,變成同黨,就要十年以上。他現在絕對不能供出任何人,免得害人! 
    「你回想一下,彭明敏、郭雨新有沒有說過『不用武力不可能推翻國民黨』的話?」
        「沒有。」
        「郭雨新常常到日本、美國。他和日本、美國的台獨份子都有連絡,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沒聽過說,他和廖文毅、辜寬敏見過面,通過信的事嗎?」
        「沒有。」
        「再仔細想想,他有沒有對你提起,有一個從日本回來的,從皮鞋底掏出一封廖文毅的信給他?」
        「沒有。」
        「吳文就、劉佳欽、顏尹謨他們都承認有這件事,你還不承認?」
        「我沒有聽過,怎麼承認呢?」
        「你再仔細想一想,是不是一時忘記了,只有你不承認,對你不好的

    「你再仔細回憶一下,張明彰或呂國民,或林水泉有沒有說過這種話?」
        「沒有,都沒有。」
        「顏尹謨或劉佳欽,有沒有?」
        「吳文就?他一定說過吧?」
        「沒有。」
        「吳文就都承認了,你還不承認?」
        「沒有,絕對沒有,不信我可以和他對質。」
     類似的問話,在一個多月當中,阿華被重複問過許多次,真煩死人!要是沒有耐性堅持,很容易就照他門的意思,『沒有』變成『有』。
     有時被煩到受不了,真想乾脆照他們意思,趕快寫趕快解脫!甚至立刻槍斃最好! 
        這樣天天被問、被煩,過了四十天,突然停止一個星期,沒有被叫出去問話,整天都關在昏暗的小牢房裡。
    這期間,阿華除了亂想亂猜,還會幻想。
        到底要不要再問話?還要問多久?
        現在被抓進來的已經有多少人?呂國民、張明彰、林佳欽、顏尹謨、吳文就?有沒有林水泉?有沒有陳光英?有沒有石錫勳?有沒有彭明敏、郭雨新?
    會被判罪嗎?會被判多久呢?十年?大概十年少不了吧?
        會不會全部政治解決,會不會全部釋放回家?
        亂想、亂猜、或幻想過後,實在無聊了,他就拿起『古今文選』一篇篇背誦,如今他已經讀過兩集了,正在讀第三集合訂本。 
    「這一週都沒叫你出來,在裡面會很悶吧?」
        「還好,已經快習慣了。」
        「這樣子,你們這個案子,在我們這裡,現在已經算結案了,我們很認真的開會,研究了一個禮拜,才往上報,也做了對你們很有利的建議,因為你們大體上,都很合作配合。我想,如果上級採納我們的建議,說不定你很快就可以回家團員。」
        「謝謝!謝謝!」
        阿華雖然道謝,但心理可不敢奢想,他知道這些話不會是真話,都是安慰而已。這幾天,他已經有心理準備,大概要十年?他已經開始計畫十年內要讀些什麼書了。 
     以後大約每兩個星期,被叫出來透透氣,聊聊天。
        「你猜猜看,彭明敏有沒有和你們一起被抓?」
        「大概沒有吧?」
        「恩,再問你,你知不知道蔣部長經國先生對彭教授十分敬重?部長很希望和彭教授合作,你知道嗎?」
        「我聽說過。」阿華記得彭教授說過,他被蔣經國單獨約會見面的事情。
        「如果彭教授願意合作,我想,你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聽了這話,使人不幻想也會幻想了。
         如果蔣經國和彭明敏能夠合作,當然他們幾個人都可以回家。
     但是,再仔細想一想,怎麼可能呢?蔣經國是要彭明敏投降式的合作,彭明敏是要『自由組黨、開放民主』的合作,兩種合作,天南地北,根本沒有交集。
        所以,阿華還是很認命地在牢房裡,繼續認真一篇篇背誦『古今文選』。 
軍法處看守所 
        1967年11月30,早上7點多時,
        「基哩咖啦」、「基哩咖啦」牢門鎖被打開,阿華和幾個朋友,一一被叫出來,辦手續、帶手銬押送上車。
    呂國民、劉佳欽、嚴尹謨、吳文就、陳清山、張明彰…等等。
    沒有林水泉、彭明敏、郭雨新、石錫勳。
        「幸好!」阿華暗自為那幾個人慶幸。
     大家見了面,好高興,很想說話,卻都不敢開口,好像這些日子被禁止出聲慣了,或已經被嚇壞了!只是他們都用手式和眼睛互遞興奮的問候神情。
    他們被押送到青島東路三號,警備總部軍法處看守所。
    經過軍法庭的收押手續後,正在等候送進大押房去的時候,他們都出聲說話了。
        「阿謨,你什麼時候被抓?」
        「八月十八,你呢?」
        「八月二十,我、阿華、國民三個人好像都是同一天。」
        「佳欽是八月二十六。」
        「陳光英呢?」
        「他是調查局的。文就,是不是?」
        「唉,我是被抓被打以後,才知道的。」
        原來,三月初,吳文就和陳光英一起在彰化火車站附近散發彭明敏的「台灣人民自救宣言」,當場雙雙被憲兵抓到,而陳光英大概是被抓後不久,就被放出來。
    最糟糕的是,『全青會』的所有文件、字搞,本來放在吳文就的古坑老家,文就都交陳光英保管,結果全部到了調查局,而且絕大多數都是阿華的親筆文件。
        「啊,水泉?」突然看到林水泉也出現在那裡,和他們一樣,正要被送進押房去。
        「我剛剛自己來出庭,開完庭,就被收押起來。三個多月了,你們都被關在一起嗎?」
        「我們被關在不同的牢房裡,互相都不知道,今天才碰面的。」 
    調查局的牢房,每人一間。燈光昏暗,不准說話,不准出聲,整天竉罩在恐怖中;警總軍法處看守所的押房,雖然也是鐵欄杆柵門,但大得多,每間可住十幾二十人,而且二十四小時燈光通明,又容許互相交談或出聲讀書、唱歌,甚至不同房間互相喊話。
    阿華他們每個人雖然都被隔離在不同的房間裡,但不到一小時後,經過隔房喊話,或對面房交談,都知道誰在那裡了。
        「只有水泉仔和阿模在那邊的小房間。」明彰說,他住在阿華的正對面。
        「水泉是議員,所以特別優待他住小套房吧?」國民說。他在阿華的隔壁房,可以看見明彰。
        「阿模有病,所以也特別優待。」佳欽說。他在阿華的斜對面。他轉向阿華說:「阿華,你看,我們大概要關多久?」
        「誰知道?大概要十年吧?」
        「十年?唉喲,現在才九十六天,那還要挨很久很久哩?」
        「我比你早六天,已經一百零二天了。」
        這一天,雖然還是被關著,但是心情愉快多了,好朋友可以見面,可以出聲說話,讀書、唱歌,好像獲得某種失去已久的寶貴自由。
    他這才體會到『不自由』的滋味,原來可以分成許多種。現在人身雖然不能回家,不能自由在社會活動,但現在,在這牢房裡所獲得的──可以出聲、活動,比起調查局的恐怖牢房,已經簡直天差地別了! 
        他們在青島東路三號只待了一個多月,就又被遷往新店安坑軍監。原來青島東路三號軍法處賣掉了,後來變成『來來大飯店』,現在又變成『喜來登大飯店』。
    新的警總軍法處看守所是在景美新蓋的,19697月才蓋好啟用,在這之前的六個多月,阿華他們被拘押在安坑軍監裡。
    軍監的牢房,很像青島東路看守所,24小時燈光通明的大牢房,互相可以對話、喊話。每天晚上同房的,.有五個人還請阿華教英語,彷彿開了英語補習班。
     19691月初,再過幾天就是農曆過年了。一天下午,突然,三個軍官進來。
        「黃華!」
        「在。」
        「簽字,起訴書。」
         原來他們是送起訴書來的。從去年八月被抓,到現在已經五個多月了,才被起訴。
        「依據『動員戡亂時期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三項』起訴。
        簡稱兩條三,這是十年以上的叛亂罪名。
        林水泉、顏尹謨和吳文就是第二條第一項起訴,簡稱兩條一,唯一『死刑』罪。
        「放心啦,雖然兩條一是唯一死刑,但實際上很少判死刑,大部分是判十二年、十五年或無期徒刑,兩條三的條文,至少十年,其實是最高判十年,多數是十年以下,有許多是八年。」這是同房一位李老先生說的。
        李老先生這種說法,阿華認為安慰成分居多,他想,至少要十年吧,十年就『阿彌陀佛』了!
        接到起訴書後,心情進入另一番境界,除了猜測會被判多久之外,還仔細重複研讀起訴書,進而設想如何辯護。
        起訴書真是太亂來了!
        『這些貪官污吏都應該槍斃』明明只是幾個人在聊天的一種氣話,竟然變成討論後的『計畫要暗殺政府重要官員』?
        林水泉根本不知道的『全青會』這個組織,竟然變成這個案子的頭頭。
   『全青會』是要透過選舉成為政黨,起訴書竟然說成是暴力革命的叛亂組織。 
              接見、辯論、判決 
「阿母~」阿華隔者玻璃見到母親和二嫂一起走進接見室,就立刻叫到:「阿母──」
     但黃母聽不到聲音。黃母也一樣,見到好久不見的兒子,就急忙對著玻璃衝進來叫喊:「阿宗-你-」
        接見室不但用玻璃相隔,並且通話必須通過電話機。經看守士官指正後,雙方才拿起電話機,但都已經哽咽,泣不成聲,久久說不出話來。
        阿華已經被抓一年多了,起訴也已經快一年了。這期間,不但不能接見,而且書信也完全不通。前天第一次開調查庭,今天才開始可以接見。
        「阿華,你別再哭了,你再哭,阿母就更哭不停了」二嫂自己也是兩眼紅紅的。
        接見時間只有十分鐘,母子一見面,就足足哭了六七分鐘,只剩下三四分鐘,才斷斷續續的訴說一些話。
        「你-有沒-有-被-」黃母好像很擔心兒子被拷打得很厲害。
        「沒-沒──」阿華一直搖頭。
        「你-你欠缺什麼?」
        「沒-」阿華還是搖頭,其實他欠缺很多東西,但他這時說不上來,現在讓阿母安心最要緊。
        「這樣好了,阿華,現在可以通信了,你欠什麼,寫信回家,我們馬上給你寄來,或是下禮拜四帶來給你。」二嫂連忙說。
        阿華很感激地連連點頭。
        這裡是每星期四接見一次。現在可以通信,但每週只准寄兩封,每封只限兩百字。 
        第二次接見,二哥黃明潭陪著黃母來。這次沒有人哭了,講話也清楚了。
        「你還需要什麼東西嗎?那件棉被夠暖和嗎?」黃母好像深怕阿華吃不飽穿不暖,或欠缺這個那個。
        「你知道會判多久嗎?聽人家說,這種事都會判很重的,是真的嗎?」黃母非常不安。大概她也聽說過,政治犯不判死刑,就很幸運了。阿華還沒有答話,他二哥接著說:
        「我前天接到通知,下個禮拜三,你們就要開審理庭,是不是接著很快就會判決?」
        「不一定。一般是起訴後,即可接見,幾個月後,就會判決。但我們這個案子起訴一年多,才開始可以接見,也到最近才開庭,非常特別,根本不能按常理去預測。」
        「本來我要帶一些朋友來旁聽,但都不行,只有我是親兄弟的身分才可以來。」 
     審理庭的時候,阿華沒有太多爭辯,尤其大多數文件是他的親手筆,他都只有一一承認。但在最後結辯時,阿華卻辯論道:
        「…不錯,我們主張台灣應該成為一個民主獨立新國家。因為我們認為所謂『反攻大陸』根本不可能。國家政治不應該繼續由國民黨一黨專政。台灣應該透過一人一權,重新選舉總統和中央民意代表,組成一個新的獨立民主國家。…」
    大概因為大多數調查局拿到的手寫文件,都是黃華的筆跡,使他無法做任何推托,乾脆發表政治主張。
        有了他上次無緣無故,都會被抓去管訓的經驗,使他推斷,蔣介石政權的作風,對於政治異己,要抓要放,隨心所欲,毫無法治、人權可言。抓了你,要判生、判死,或要關你多久,根本不是法律問題,完全是依據上級的定見,你辯論不辯論,也不論你辯論了什麼,根本沒有影響。所以,阿華認為:與其要辯論有罪沒罪,不如乾脆發表政治演說。 
    196911月初,宣判了:
        林水泉、呂國民、顏尹謨—15年;吳文就—12年;黃華、張明彰、顏尹琮—10
        許曹德、林中禮、林欽添、陳清山、劉佳欽、賴水河—8年;
    林道平、張鴻謨—2年;施先進議員判感化;石錫勳起訴後,保外就醫,未判罪。
        林道平、張鴻謨在判決後,過不久就到期獲釋、所以都沒有上訴。
    施先進等於沒有判罪,所以也沒上訴。
                    不上訴,被責怪 
  「上訴!上訴!太重了!要上訴!」
        同案的都傳話要阿華上訴,同房難友也鼓勵阿華上訴,不同案、不同房的難友,也幾乎人人都鼓勵他上訴。這好像是已經形成很久的一種風氣,凡是聽到有人被判罪,都會鼓勵人上訴。也許大家都認為根本不應該被判罪。
    但阿華想,上次莫名其妙都會被抓去流氓管訓,又想想這次在調查局被整的過程,就知道這個政府,對政治案件根本不講法律,要整你、要關你、本質上都是政治鬥爭,開庭、審判、上訴都只是形式演戲而已。

     宣判後兩天,阿華尚未接到判決書,二哥帶黃母來接見。
        「十年?真的嗎?」黃母的口氣好像很不相信。
        「真的,阿母。」
        「會再變嗎?二審會變重嗎?」黃母雖然不識字更不懂法律,但因為在台北監獄坐過六年,常常聽到一審二審的說話。
        「我不上訴,就不會變了!」
        「好好,不上訴,就不要上訴…」黃母不但不傷心,反而變得比較放心似的。        這一陣子,她大概聽很多人說過:許多政治犯,都是死刑或無期徒刑,判十年的,算是非常阿彌佗佛了!
        為了不讓阿母繼續憂心,阿華決定不上訴。
    但不僅同案的人不諒解,許多不相關的難友也都愛說三道四:
        「為什麼不上訴?難道你認罪?」
        「不上訴,就表示你認罪,你不知道嗎?」
     每當接見或被帶去醫務所看病時,阿華遇見其他押房的人,常會聽到這類的責怪。 
                 二哥也被抓了 
        196911月底,彭明敏神秘逃亡海外,在瑞典神秘出現。 
        19702月底,二嫂來接見。
        「你二…二兄也被抓了…」二嫂哭泣著訴說。
        「什麼?」阿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猜想大概是自己的判決書寄回家,二哥拿去給彭教授帶出國,怪到二哥身上去,真糟糕! 
     1970年3月4下午,阿華正在睡午覺時,突然聽到福利社的外役張先生叫道:
        「黃華,這包花生是44號房的人送給你的。」
     阿華莫名奇妙,44號房有誰會送他花生?
        「謝謝!」阿華躍身俯在小洞口伸手接東西,卻碰到張先生的手指頭,暗示花生袋裡有字條。
        一只小字條,捲成圓筒型,塞進空的花生殼裡,打開一看,原來就是二哥的字條:
                             今早被調查局送來,在44房。
                                        二哥字    
     張先生離開以後,整個牢房靜悄悄,走廊上沒有聽到獄卒巡邏的腳步聲,阿華是48號房,和4344房都在同一排,相隔只有四個房間,他試著俯在小洞口小聲喊道:
        「二兄──二兄…」
        「阿華,阿華…」
        「二兄…」
        「阿華…」
                 蔣經國遇刺後
           槍斃許多人;沒人鼓勵上訴了! 
        1970年4月24,行政院副院長蔣經國訪問美國,在紐約市,台灣獨立聯盟的黃文雄和鄭自才,夾在群眾中,舉槍要刺蔣,卻失敗,雙雙當場被捕。 
    蔣經國遇刺後,國民黨當局對台灣控制更嚴緊了。叛亂案的判決,突然都變重了。
    同類的案情,去年只判三、四年,這一兩個月來都變成七、八年;過去只會判十年的案件,最近都是十五年或無期。更可怕的是,有許多案子,一審只判十年,上訴後,變成十五年或無期,甚至變成死刑;無期的,上訴後,幾乎都改判死刑。而且,很快就槍斃。這一陣子,槍斃了許多人,氣氛變得非常恐怖!
        一件七個人的案子,已經關了六年多,判過兩次,第一次判兩個死刑,五個十五年;第二次更審,維持兩個死刑,五個十五年都減成十年。再上訴,已經又等了兩年多,聽說,可能都會再減輕,豈料突然在同一天,快要天亮時,七個人同時被抓出去槍決。
        這以後的兩三天裡,整個牢區,除了偶而聽到牢房的開關聲音,或獄卒巡邏的腳步聲之外,都顯得特別寂靜,好像全都在為那七個人默哀,也好像全都被嚇得不敢說話了?
        這以後的一年多裡,一種非常恐怖的氣氛,改變了原先的風氣。
        許多等待宣判的,或已經上訴未定獻的,幾乎都七上八下的不安著。現在不但沒有人會鼓勵上訴,反而遇到只要沒有被判死刑的,都要勸告說:不要上訴!千萬不要上訴!或說:保住性命最要緊!保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全青會,黃華和已回家的林道平、張鴻謨沒有上訴,其餘的都上訴了。這期間,他們都極度不安,擔心會被改判重刑。有些人就嘆息道:「要知道,學阿華不上訴就好了!」
        過了半年多,這個案子,國防部直接做了部分改判,三個十五年和一個十二年的都維持不變,其餘的都加重兩年,十年變十二年,八年變十年,好像上訴者,就表示不知悔改,所以都要加重處罰。
                   牢房的日子讀書最好過 
        由於早就覺悟可能要被關十年,阿華從開始,就盡量利用時間讀書。因為上次被抓管訓的經驗告訴他:在牢房裡,有計畫的認真讀書,過日子是最好、最容易了!
        在調查局的小黑牢房裡,只有『古今文選』,他就一篇篇重複熟讀。到了看守所,那裡的圖書館,有許多哲學書籍和世界名著。那時,謝聰敏先生正在管理圖書館,雖然他們互相不認識,謝先生卻很能根據阿華的興趣,替他選書換書。謝出獄後,柏楊先生接管圖書館,也一樣自動替阿華選書換書。不到兩年時間,阿華幾乎把圖書館裡的世界名著,和各家哲學書籍都讀過了。
        這期間,他曾經試著寫小說,因為他想到出獄後,有了『叛亂罪』的前科,已經沒有資格考律師,若能當『小說家』,寫小說賺錢,應該也能活下去。
     但當他花了半年多寫出來的一篇長篇小說,向獄中一位小說家請教,所得到的回答是:「故事很感人,但嚴格說,這是一本失敗的小說。這樣的作品發表出去,會壞了你的聲譽。如果你真想投入『文學』這條路,我建議你必須多讀一些…」
    阿華知道這就是說他『根本沒有寫小說的天份』或說『毫無文學素養及根基,又沒有文學天份,不要妄想寫出好小說。』
        這個出醜很快使阿華放棄做『小說家』的打算。 
     同房的郭先生是高中數學教員,買了兩套『新數學』,天天浸在數學習題裡。
        「『新數學』只不過是用邏輯方式將原來的三角、幾何、代數貫串起來。你數學根底好,一定可以學好,出獄後,到補習班去教『新數學』,一定是一個好出路。」
        郭先生對阿華這樣說過以後,阿華就開始天天泡在新數學裡。 整天沉浸在數學符號裡,難題一個接一個解開,經過苦思的艱難過程,才獲得解答的成功快感,真棒!
    半年多時間,兩套書讀透了!習題也做完了,當他又開始幻想做一個沒有文憑的『數學家』時,突然有一天快天亮的半小時前,郭先生跟著同案其他六個人一起被押出去槍決了!這以後的半個月裡,阿華的心情壞透了!再也不想當什麼『數學家』了!

    搬到景美已經過了兩年多了。在這裡,每天只有二十分鐘放封散步,可以曬太陽。但星期天、假日和星期四接見天都沒有,下雨天也沒有。景美每年的雨天和基隆差不多,所以實際上每年可以放封曬太陽的日子,幾乎不到150天。不曬太陽,押房又潮濕,關久了,身上皮膚到處起了一塊塊不同顏色的圖畫斑斑,好難看!
        三年多來,許多和阿華同房的,除了被抓出去槍決以外,大多數是判決確定後,就調出去做外役。少數年紀比較小的,阿華幾乎都會帶著他們一起讀英語,如:楊碧川、廖正雄、林樹枝、蔡俊榮等等。讀英語,阿華一直沒有斷過,他重新將遠東書局及環球書局兩套高中英語課本,從頭到尾,背熟又默寫。他把美國話Spoken American四本書都背熟,而且和楊碧川、廖正雄,天天用英語九百句『English 900』互相訓練英語會話。
        楊碧川進牢房時,才20出頭,雖然只有高中畢業,但他的文史知識,不亞於文學院的大學畢業生。他能速讀,阿華看一本小說要一天,他只要一小時。而且書中的人名和重點,可以說得清清楚楚,阿華真佩服他! 也因此,阿華特別一再鼓勵他讀這個那個,他和阿華一樣,學識大都是靠自修的,阿華真希望把自己的自修經驗傾囊傳給他。
        有一個案子,只有三位年輕人,組織『筆劍會』,主張『台灣獨立』,尚未有任何實際活動之前,就被捕。其中一位基隆人,羅子玄先生,送到看守所就和阿華同房。
   他的樣子,就是一位俊秀聰明的讀書人,也是正式文憑不高,真實學問卻非常廣博。年紀比阿華小幾歲,讀過的書卻可能比阿華還多!特別是文史方面,豐富又獨特!
        他和阿華同房將近兩年,兩人幾乎無所不談,互相也幾乎無所不知,阿華非常希望這位小同鄉,將來是他的合作夥伴。有一天,他卻說:
        「華哥,我想你出去以後,一樣會繼續從事政治活動,我卻不會。不過,我告訴你,我們同案的林永生,是一個好人才,你將來可以找他合作。」 
     四年過去了,判決確定也已經兩年多了。別人判決後,都被調出去做外役,阿華打了三次報告,希望調外役,多曬曬太陽,身體會比較好,可是不准就是不准!
                   綠島       
    19726月,端午節前夕的某一天下午,許多外役突然被關進牢房裡。並且命令:每人除了留下臉巾牙膏牙刷和一副碗筷外,其餘所有衣物,全都打包捆好,送出去集中。
    到了半夜,更是又緊張又恐怖,一排排服裝整齊的憲兵走進每個押房,將每個受刑人五花大綁,用手銬將每兩個人銬成一對,每人一手被手銬銬住,另一手則提著自己的小行李。然後,一房房,依序排隊被帶出第一道鐵牢門,一一被推進廂型大囚車。浩浩蕩蕩的,警車、軍車押送數輛箱型囚車,沿途戒備森嚴,一路無阻,送到基隆碼頭,押進登陸鑑,開了兩天,才送到綠島的國防感訓監獄。 
    綠島又名火燒島,在台灣東部,是距離台東18浬處的一個小島,島上居民多數是漁民。日治時代曾經把重刑犯關在這個小島上。
        1949年,國民政府流亡台灣,戒嚴統治時代,將一些政治犯和戰俘送到綠島的集中營,稱為『新生營』,採軍營生活的管理方式,有時還帶隊上山砍柴伐木,雖然管理得很嚴,伙食也很差,但接近大自然,對身心健康卻比較好。
    後來據說因為中共潛艇開始偶而會在太平洋出現,當局擔心新生營的匪諜與中共潛艇會合逃亡,所以把新生營撤銷,全部搬到台東深山裡的一個『泰源監獄』。
   1970年2月8,泰源監獄發生了『政治犯奪獄革命事件』,六個刑期即將屆滿的『台獨政治犯』(有施明德牽連案件的人,也有蘇東啟案的人)都已經在做外役,他們知道彭明敏已經流亡海外,很成功地為『台灣獨立』宣傳。也知道『國民黨政權在聯合國的席位即將不保』,他們想要奪獄搶下獄中警衛的武器,釋放全體政治犯,一起從東部武裝起義。配合海外的台獨運動。
        這個事件並沒有按照計畫進行,爆發前,已經風聲外洩,各處已經嚴加管制,發動後只能成功殺死一個警衛班長,並未奪得什麼武器,結果都在越獄後,幾天內就被逮回速審速決。一個加判十五年,其餘都被槍決了,值班的多名台籍衛兵,也一起被槍決。
        這個事件後,當局迅即在綠島海邊蓋這一座『綠島國防感訓監獄』,圍牆高高的,外面看不到裡面,裡面也看不到外面,只能偶而聽到外面的海浪聲響。
    19726月,分別將泰源一百八十多人和台北景美一百五十多人,都送來綠島監獄。
        這個監獄牢房分四區,第一區和第四區比較大,每區十五個房間,每房可住十五人,第二區是福利社,第三區較小,比較特殊的人才關在這個區內。
        到了這裡,對阿華來說,彷彿獲得一大步的解放。
在此之前的四年多,看不到報紙,聽不到廣播,新聞消息主要是靠新來的囚犯所帶進來的,或是出去看病時,碰到別人,聽人說的。
這裡不但有中央日報和青年戰士報可看,每天晚上五點半到九點,還有電視可以看。
尤其難得的是,這裡每天早上、下午都放封四十分鐘,同區的一起放封。幾十個人在一起散步活動,可以互通消息、可以聊天,對阿華,真是太棒了!
阿華在四區十一房,林水泉和施明德在同區十五房,還有同案的及許多久聞其名的朋友,都可以在見面放封時一起聊天。像阿華這樣一直關在景美押房長久的人,到這裡第一件事,就是讀報紙聽新聞,一、兩個月內要吸收四年以上的新聞,還真夠他們忙的!
        謝聰敏放出去以後,不但繼續活動,而且,他找蔡財源合作,將看守所裡面前前後後的一些案情,特別是冤案和政治鬥爭的事情,悄悄抄送到國外去發表。
如今謝聰敏、魏延朝都回籠了,還夾帶了名作家李敖。據說謝聰敏被打的很慘!
最慘的是還在當外役的蔡財源,被發現了,被送到保安處狠狠修理得慘兮兮!回所後,又加判了三年,本來他只有十二年,已經過半了,現在彷彿又要重頭算起了 
        去年『蔣介石政權』在聯合國席位不保前,美國及一些西方國家有意要促成『中華民國保留聯合國會員國席位』,『常務理事國席位』交給『中華人民共和國』,但蔣介石堅持『漢賊不兩立』,結果是什麼都沒有。
        蔣介石政權失去了聯合國席位之後,世界上許多重要國家就紛紛相繼與『中華民國』政府斷交,加速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建交。
        日本也在1972年與中共建交了。
                       終於等到這一天 
        平時每天下午兩點二十分開始放封,三點收封之後,開始輪流洗澡。
    五點十分吃晚飯。五點四十分,打開各牢房的房門,可以到走廊看電視。
    每區只有一台電視機,放在走廊的一端。電視機前,有小板凳可坐。全區一起觀賞,節目由監方指定。不看電視的,可留在房裡休息或看書,也可到別房去聊天或玩撲克牌。
        但今天吃完晚飯後,一直都沒有打開牢房門。直到六點多,突然全部打開,而且全部叫到樓上中央廳集合。全監的人都在一起。
        「不要說話!大家都坐好!」王監獄官很嚴肅的喊著。大家都感到一種很奇怪的氣份。個個都以無比好奇的眼光互望,但都得不到答案。
        「全體起立!」王監獄官的聲音沉重有力。他等大家靜下來,又說:
        「告訴大家一件不幸的消息。我們的先總統蔣公今天早上不幸去世了!在我們看電視報導之前,讓我們先全體肅立,默哀三分鐘,默哀開始!」
     這三分鐘,說快也快,說慢也慢,想要快一點過去,就會覺得好慢,但許多人是想了好多好多!
     這是怎麼回事?真的嗎?
         每個人無不驚異萬分!
        「坐下!今天我們全體一起都在這裡看電視!」王監獄官說著,命令打開電視機,電視影幕,全是黑白,沒有顏色,廣告也沒有,大家開始是靜悄悄,專心看。
        電視報導著各地一幕幕的哀悼、懷念或痛哭以外,就是一直播著哀喪的樂聲,完全沒有輕快的樂聲或娛樂的節目,因為已經規定:
        全國娛樂場所停止娛樂一個月
        全國軍公教人員必須佩帶喪章一個月
        全國各機關學校降半旗致哀三十日
        雖然電視螢幕一幕幕都是哀傷沉痛,但看電視的這些政治犯,大多數的內心,卻是無比興奮的!有許多好像都在感嘆:
        終於等到這一天!
        有更多是急著想知道:臭頭仔死了,我們可以提早出去嗎?
        有朋友問阿華,阿華很有自信地告訴他們:「準備回家,快了!」
        這一天就是197545 
        果然新總統嚴家淦,在行政院長蔣經國提請下,頒布『全國減刑條例』。一般刑事犯減二分之一,非共產黨的政治犯減刑三分之一。
阿華自19678201975714已經接近八年,超過十年的三分之二『六年八個月』,所以在714當天就可以出獄。
        在等待出獄的100天裡,阿華加速攻讀企業管理及會計學。他想,這次出去,沒有資格考律師,也不能當公務員,只有做生意,或受雇於私人公司,則會計、企業管理才是他必須要惡補的。
        綠島監獄,四年前330多人,現在剩不到300人,減刑101人,剩不到200人,而且這兩百人又有不少人因為減刑後,刑期也快到了。這個監獄再不久就沒什麼人了。
 減刑出獄──社會變得好陌生!
         出獄這一天早上七點多,一百零一人,一起搭船到台東,再分乘四部遊覽車,沿途送到各縣市警察局,再由警察局分送回家,但有許多家屬早在警察局等候接人了。
        阿華和許曹德、林中禮、劉佳欽、林欽添同車,沿途互約有太太的,回家要對太太特別好,因為坐牢人的太太才是最受苦的人!阿華和林欽添都還沒有結婚,沒有這個問題。但阿華隨即想到這幾年,阿母一定比他受苦!
        基隆是最後一站,阿華到二哥家裡時,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一點多了,阿母和二哥二嫂在家裡已經準備好一桌豐富的魚肉和豬腳麵線。
        「小英、正雄他們就住在這條路下方的新西街,他們從下午就一直在這裡等你,直到十二點多才回去,大概明天一早又會再來。…」二嫂一口氣說個不停,二哥現在的家是在基隆市復興路的半山上。
        「大兄他們現在住在三重,還在做醫生,明天可能也會來。…」二哥補充說。
        「明義呢?」
        「在高雄,他現在是一家船公司在高雄分公司的經理,兩個小時前,他才打過電話來。等一下你就趕快打個電話給他。他說今晚都在等你電話。」
        「卡緊吃一吃!慢慢再說。」阿母催著阿華吃這個那個。
     其實這時候,說話比吃東西棒!大家好像都有問不完的問題,和說不完的話。

    第二天,小英、正雄果然一大早就上來了。
        而且其他親戚朋友也一個接一個來了,三叔父、屘叔父、屘姑媽、堂兄妹,還有好朋友林送來、塗錦郎、郭良乾、黃松高等等也都到了。
        「如果要開英語、數學補習班,本錢我來負責。」林送來說。
        「你離開社會這麼久了,應該先到處走走看看,再決定要做什麼?」
        「你不用擔心本錢的事,如果你決定要做生意,我和郭、黃三個人負責出資一百萬。…」塗錦郎說。
        「真是太感謝了!」
        阿華萬萬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多朋友,願意這樣慷慨相助。本來他非常擔心這次出獄是『叛亂犯』前科的人,一般人都會害怕受拖累,不敢接近,但這些朋友,竟然會對他這麼好,真是太感激了!
        八年不見的台灣社會,變化很大,八年前,除了開店做生意或有錢人,或里長的家裡才有電話或電視,現在是家家戶戶有電話和電視。以前大部分的人,每人每次只能用半盆熱水加半盆冷水,輪流洗澡,大家庭平均每人三天或四天才會輪到一次。現在是家家有瓦斯熱水器,人人可以天天洗澡。最初幾天的阿華,熱水器不會用,電視不會開,電話也不太會打,好像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上。
        許多朋友,林送來、塗錦郎他們在八年前,都是剛剛踏入社會謀生的人,現在都是賺了一些錢的店家老闆。
        弟弟明義在高雄一家輪船分公司當經理,手下有許多大學畢業生。來往台北高雄常常搭飛機。
    阿華在七月底到高雄去住了四天。第一天,明義就帶他到百貨公司買兩件西裝褲和三件短袖襯衫,然後帶他到高雄各處逛逛,又帶他到壽山公園頂上去俯瞰高雄港全貌。
        「哥哥,你英語好,如果願意的話,到高雄來學習海運船務,一定很快就會有成就。」

    出獄已經半個多月了,許多親戚朋友給他許多種不同的建議,他卻一直拿不定主意;因為他越來越發現台灣社會大大不同於八年前,有許多是他非常陌生的。
        從高雄北上時,他順路到雲林古坑去找吳文就。
        吳文就也是一樣,許多親友建議了許多行業,卻一直沒有決定,其實也是沒有把握。
        「前天,我看到一個報紙廣告,有一本叫『台灣政論』,八月一日創刊,你知道嗎?」
        「不知道。」
        「發行人是黃信介,社長是康寧祥,總編輯是張俊宏。黃信介不是跟你很熟嗎?」
        「是啊!」
        「那你不妨到台北去找找他,也許你可以先到那個雜誌社去工作,不管寫政論文章,或做編輯的,應該都難不倒你。」
        「好,到台北,我就去試試看,至少會會老朋友也好。」  
    八月三日中午,阿華從南部搭車到台北火車站,他按報紙廣告上『台灣政論雜誌社』的電話號碼,就在火車站的公共電話亭打電話。
        「請問這裡是台灣政論雜誌社嗎?」
        「是。」
        「請問黃信介委員在裡面嗎?
        「你是哪裡?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我是黃華,剛剛從綠島出來的,你告訴他,他就會知道。」
        「請等一下。」
        「謝謝,謝謝!」
        「阿華,你是阿華嗎?我信介啊。」
        「委員!信介兄,我阿華啦。」
        「你現在在哪裡呢?」
        「我在火車站,台北火車站。」
        「你現在就坐計程車,馬上到這裡來,我給出車錢,這裡的地址是重慶北路三段,快到民族西路那裡。」
        「就在您家嗎?」
        「對對,就在我家樓下,你以前常常來的這裡。趕快來,有許多朋友要認識你。…」 
    「來來我先給你介紹,康寧祥、張俊宏、陳菊、陳博文、蘇祝定…這就是我常說的阿華、黃華!」黃信介見到阿華,很高興就替他介紹當時在雜誌社辦公室裡的人。
        接著黃信介帶大家一起到附近一家餐廳聚餐。
        「綠島叫火燒島,是不是天氣很熱?」
        「熱是熱,但好像沒有小琉球那麼熱。」
        「那裏會不會打人?是不是天天要上政治教育?」
        「打是不會啦。至於政治教育,除非程度較差的要去上課以外,大部分都不需要,只是發一本所謂『國父遺教』,叫你每個月交一篇心得。『國父遺教』有什麼好讀的?大家都只是隨便抄一千字或亂寫一千字敷衍了事。」
        「一天時間那麼長,你們怎樣打發呢?」
        「讀書,尤其按計畫去讀書,你不但會覺得時間過得快,而且常常會覺得時間不夠用,這樣你也比較不會感到有坐牢的痛苦。」
        「按計畫讀書?」
        「是,譬如,計畫一年讀完資治通鑑十五本,每個月就必須讀一本多以上,則每天就得讀二十頁左右,而且要讀兩遍或三遍以上才能真正有所收穫,那不是每天都夠你忙嗎?有時常會感嘆道:哎呀!糟糕!今天又耽誤了!這一章還沒讀完,又要吃晚飯了!」
        「嘿,坐牢還真有坐牢哲學。…」
     許多人對阿華的坐牢,問東問西,幾乎都感到很驚異。
        「我們大家都必須拜阿華為師,好好學學坐政治牢的哲學,說不定,有一天,我們這些人都有可能要去坐政治牢。」
        「不錯,在國民黨這種政治環境下,我們這些人,早就成為政治犯的候選人了。」
     說著說著,話題就突然轉到國民黨的戒嚴統治。
        「下一期,有一篇文章專門討論『戒嚴』,恐怕國民黨看了會很不高興。」
        「不錯,國民黨認為戒嚴法實施不到百分之一,那百分之一是保獲絕大多數國民和國家社會的安全所必須的,怎麼可以輕言放棄?」
        「他們還說,絕大多數人,根本不會感到戒嚴法對他們有什麼不便,甚至肯定地說,百分之99.9的國民絕對不會反對戒嚴法的。」
        「其實應該說一萬個人還沒有一個人會反對戒嚴,因為自從228大屠殺之後,台灣人民就已經嚇破了膽!在國民黨戒嚴恐怖統治之下過日子,不敢隨便談論政治,也不敢隨便參與政治,一萬個人之中最多只有一個人敢說又會說國民黨的是是非非,而這個人的命運很快就會像阿華這樣的人。」
        「這樣說來,我看,目前國民黨最受不了的應是『台灣政論』的文章,專用理性與溫和的語氣去評論制度與時政,比謾罵文章更有說服力,更有影響力。」
        「尤其是俊宏的文章,竟然把國民黨的統治,說是少數族群統治多數族群。」
     阿華聽到他們在談論文章和政治,覺得非常好奇,也覺得他們都很大膽,很前進。
        「阿華,我看你先到處去玩玩,三個月後,我在淡水有一個工廠的廠長要退休,你就去接那個職務。」黃信介說得很認真。
        「你的英文不錯,也可以用筆名翻譯一些TimesNews Week的國際時事文章給我們雜誌去登,我們稿費就算優惠一些給你。」這是康寧祥說的話。
        話題扯到關心阿華的職業,黃信介和康寧祥都表示要盡力幫忙。 
    這天離開黃信介他們,阿華在回基隆的車上,一口氣將『台灣政論』讀了好幾篇。
   「精采!真棒!」阿華越讀越興奮,想不到短短八年,就多了這麼多敢寫、能寫的政論青年!到了基隆車站,他索性就在車站裡,將整本雜誌都讀完,才走出車站。
    出了車站,轉到孝二路去找塗錦郎。錦郎在孝二路開一家電器行,他看到阿華很高興。在店裡談了半個小時,隨即打電話叫郭、黃兩個人到塗的店裡來一起聊天。
        「嘿,這本雜誌寫得很大膽!阿華,你這是哪裡買的?」
        「這是黃信介送給我的。」
        「可以替我買一本嗎?」
        「可以啊,明天我到台北去,就專門跑一趟雜誌社。」
        「那我也要一本,不,不,應該給帶兩本回來。」
        「乾脆你買十本回來,像這種雜誌,我們應該多買來給其他人看。」
        「好好好!」他們三個人這天晚上,就帶阿華一起到廟口喝啤酒吃生魚片。
        「阿華,我們都講好了,你先到處看看,如果你覺得可以做什麼生意,或開什麼店或公司,我們三個人就湊一百萬給你。」
        「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感謝你們才好。」
                     推銷雜誌到寫文章 
   第二天,阿華到雜誌社,本來只打算先拿十本回基隆,雜誌社經理蘇祝定卻說:
        「黃先生,我看你現在還沒有決定做什麼之前,不妨順便替我們推銷雜誌,訂一年一本兩百肆拾元,佣金八十元。多多少少你可以先賺一些零用錢。」
        「對,反正我到處找人,可以順便推銷。」 
    果然不錯,阿華在基隆、台北遇到親戚朋友,就順便推銷雜誌,一星期之內就推銷六十三份一年的訂單,都是馬上付了現金。八月十日早上,阿華將訂單及收到的錢,送到雜誌社,蘇經理馬上把佣金扣下來交給阿華,才只一星期就賺了五千多元,太好了!
        離開雜誌社,他沒有立刻回基隆,搭計程車到西門町的大世界戲院,去看『真善美』。片長三小時,整個故事引人入勝,加上絕佳的配樂、對白、歌曲,很快使人忘我,彷彿親身參與其中,一路分享其樂,分擔其憂,最驚險時刻,看得心驚肉跳,最後全家成功脫險時,跟著一起無比歡悅!
        看完電影出來,已經天黑了,阿華還不回基隆,就在西門町逛來逛去,逛了半小時後,走到長沙街祖師廟吃了滷肉飯和肉羹,然後走回成都路,走進一家大飯店一樓的咖啡廳,叫一杯檸檬汁,拿出雜誌社的稿紙,提起筆,就隨想隨寫,寫了兩千多字,還是沒有結尾,時候已經很晚了,心想,何不乾脆,今晚住在這家旅館,徹夜把他寫完。 
     八月十一日,阿華把全本『台灣政論』瀏覽一遍,再把昨晚寫好的草稿,仔細看一遍,做了一些修改。
        十二日,阿華又把前天的草稿,重新謄寫一遍,謄寫中又修改了一些。這天晚上,他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將這篇文章拿到『台灣政論』去發表?會不會被採用?萬一不被採用,不是很丟臉嗎?
        十三日早上,他打電話給張俊宏,約他一起吃午飯,暢談了許多,阿華將那篇文章交給俊宏。俊宏沒有當場看,只把文章收起來,放在自己的手提包裡。
        「我回去馬上看,如果可能,可以趕上這第二期登出來。」 
     文章交出去的兩天中,阿華心神一直相當不自在,他真擔心,那篇文章會不會寫得不入流,萬一不被採用,就丟人丟到家了!
        十五日早上,張俊宏打電話約他一起到廣州街的姚嘉文律師事務所相見。那裡有一間小辦公室,本來是姚律師女兒姚雨靜的玩具房,現在給台灣政論當作臨時編輯室。
        阿華到達之前,張俊宏已經到了,同時還有被停職的礁溪鄉長張金策。姚律師正準備要出門到法院去開庭,只和阿華握手寒暄一下就離開。
        「這一期就看你這一篇文章了!」張金策一見面就這樣說。
        「不錯,雜誌社每個人都拜讀過你這篇文章,一致叫好!都主張要登,而且要在封面上特別處理。只是,社長比較慎重,他希望今天跟你會面後,再做決定。」張俊宏說。

    「大家都很稱讚,不過,我比較慎重。文章好是好,登出去,大家看了爽,但是,阿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你就是閣撩落去!新麻煩可能馬上跟著來,你想過嗎?」
        康寧祥說話的口氣很關心,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味道。
        「這個不要緊,謝聰敏、魏廷朝他們只為散發幾千張傳單,或為了散發幾百張只有『一中一台』的標誌,都不惜冒險再度被抓,我今天這篇文章如果能夠發表,至少有一萬人可以看到,就是再抓去坐牢,也是划的來。」
        「哈哈,阿華就是阿華!」老康笑得很爽朗。停頓一會,老康又說:
        「阿華,我問你,還沒有去當廠長之前,願不願意先擔任雜誌社的副總編輯?」
        「那太好了,既有副總編輯,就不必去當廠長了。」阿華真想不到會有這樣好差事!
        「那好!」老康說著掏出一個信封交給阿華:「這是你的治裝費,去做一套西裝吧。」
        「多謝!真多謝!」
        這對阿華真是莫大的鼓舞,這天晚上回去,立刻又開始為第三期寫文章。
                          編輯會議 
        『台灣政論』署名『基隆。黃華』的文章,第二期是『減刑人談國是』;第三期是『減刑人的信心』。
        這天下午,為了準備第三期的出刊,黃信介、康寧祥、張俊宏、張金策和黃華都聚在雜誌社的二樓,也就是黃信介的住家,開編輯會議。同時黃信介太太,康寧祥太太、及張俊宏太太許榮淑也都在那裡。
        「最令人擔心的是『中共』日益強盛,尤其是外交上,幾乎快要完全取代『國民黨的中華民國』,現在不但絕對不可能『反攻復國』或什麼『三民主義統一中國』,而且弄不好是『國民黨』自動垮掉,或被『中共』吃掉!」
        「這是我們最麻煩又最矛盾的地方,我們固然希望國民黨垮掉,但卻絕不希望『台灣』被『中共』吃掉!因此,我們雖然批評國民黨,卻必須同時顧及其安全,必要時為了防止『中共』吃掉『台灣』,還必須努力保護『國民黨』,甚至與國民黨合作反共!」
        「對,苦就苦在這裡,最混蛋的就是國民黨!不但不知感謝我們,還要迫害我們!」
        他們除了熱烈討論時事政局及各種問題,還一一討論即將出刊的重要文章,尤其是俊宏、金策、阿華寫的每篇文章,每個人都很仔細讀過,而且很挑剔似地加以討論。
        「俊宏,你這篇文章好是好,可是太長了,而且第二段有不少爭議性,國民黨恐怕受不了?我主張,這一期不要登出來,你縮短後,再修改一些,下一期才刊出來。」金策說的很婉轉,其實也是很不客氣。
        「阿華,你說到『可以信仰三民主義,也可以不信仰三民主義』,這一段文字,國民黨一定會火大的。…」
    他們討論了一個下午,未結束,就在黃信介家裡,吃晚飯。飯後又繼續討論,到了晚上十一點,雖然雜誌文章,都看完了,但談話還結束不了。
        「大家累不累?」康寧祥突然問到。
        「還好。」
        「不會了。」
        「今天天氣涼涼的,如果大家有興趣,我們活動活動,一起出去散步,從這裡走到我家萬華那裡,我們邊走邊談。」
        「好啊!」
        「可是她們呢?」金策指著黃太太、康太太、張太太她們說。自從『台灣政論』出刊以來,銷路從三千加五千,又加一萬,再加兩萬,跳到五萬,也都很快就賣光。聽說國民黨當局已經非常緊張,內部有人主張要對台灣政論開刀。太太們聽到這種消息,對先生們的安全,自然非常不放心,所以,最近都盡量陪著先生出門。尤其編輯會議時,她們幾位都跟在一起,雖然不參加編輯會議,也都在一邊幫忙這個那個,或三個人湊在一旁,另外也談個不停。
        「你們走在前面,一邊談你們的事,我們跟在你們後面,也可以談我們的。」
太太說著就對太太和張太太說:「來,我們跟在他們後面,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
        他們五個男的一起走在前面,三位太太一起走在後面,十一點半從重慶北路三段,一起走到萬華火車站泉州街的康家附近,已經過了十二點,他們在那附近一個小公園停下腳來,就在一些矮矮圓圓的石頭欄杆上坐下來,繼續談個不停。
        「金策,你比較清楚,郭先生今年到底要不要參選增額立委?」
        現有立法委員   名,有  名是1948年從中國大陸各地選出,除了少數候補上去的,大多數都是六、七十歲以上。而台灣在當時選出的只有  名,死了  名,幾乎沒有了,而且大陸籍的老立委,也因為死亡而漸漸減少,1969年在台灣補選  名,黃信介就是其中之一,他和老立委不必改選,一直幹到死,所以被稱為萬年國會。1972年舉辦了『增額立委』選舉  名,康寧祥就是台北選出的唯一黨外增額立委,他們每三年必須改選一次,嚴格說,這樣的增額才真正能夠代表當時台灣民意的國會議員,但人數只有終身不必改選的1/  。」
        「我看他最好不要選,國民黨一定不會讓他當選!」
        「對,我也是這麼想,據我所知,國民黨目前容許老大信介兄和老康你們兩位,已經天大恩惠了!郭雨新現在已經被全台灣的黨外人士公認為『台灣之父』的民主領袖,如果又被他當選立法委員,就如虎添翼,國民黨怎麼受得了?」
        「國民黨已經將郭老當作台獨領袖,據說已經決定要用盡一切手段去讓郭老不參選,或即使參選,也一定要他落選!因為他們認為對台獨的郭老戰爭,就是革命!即使用盡一切不擇手段,也是在所不惜!」
        他們這樣天南地北的討論,時間過得很快,不覺間,已經快天亮了。
        「快天亮了,我看就到我家隔壁那家豆漿店去吃豆漿吧。」老康提議說。
        「好啊。」
        他們到了豆漿店,三位太太都一起跟著來。即使吃豆漿,他們的談話還是繼續。
        「信介兄,你看這樣好不好?」老康說。
        「怎麼樣?」
        「我們現在先分配一下,如果郭老不參選,您老大就登記我的正式助選員,而且擔任總指揮,俊宏和金策負責文宣,阿華負責陪我全天跑街拜票。」
        「如果郭老參選呢?」
        「如果郭老參選,就請宜蘭人金策負責在郭老身邊,您老大嗎,就兩邊跑,是我和郭老兩個總部的總指揮,俊宏也要負責兩個總部的文宣。」
        「不行,不行,我雖然是宜蘭人,也是絕對擁護郭老,但郭老不習慣我這種講話不客氣的人在身邊。我看,我和阿華對調,我跟隨在您身邊,阿華去跟隨郭老比較好。」
        「也好,就這樣決定。」
             郭雨新參選立委的目的 
        十月二日,張俊宏、張金策、黃華、廖亮和四個人相聚在編輯工作室,討論競選事宜。郭雨新應該會當選,但從許多消息得知,國民黨已經決定不擇手段,不讓郭老當選!
        「而且更荒謬的是,根據李生原的最內幕消息,他們已經準備讓郭老得到八萬多票,是落選頭。」
        「郭老也都知道這些,但他認為這次參選目的,最主要是利用參選時間,公開宣傳政治主張,並喚醒台灣人民的台灣意識。」
        「所以,要我們大家費一些心,研擬出一些創新的競選文宣及海報。」
        「廖亮和有一個創意是,出一份很客觀很聳動的Q&A文宣,譬如:
       一問:根據憲法,立法委員任期多久?人數有多少?
         答:三年,現在總數四百人,其中三百多人是1948年從中國大陸選出,終身不必改選,有十一人是1959年補選的,也不必改選。只有增額的五十二人,每三年必須改選一次。也就是只有八分之一有定期改選、具有當時的民意基礎。
       二問:台灣人民有沒有評論政治的自由?
         答:有,有稱讚國民黨和政府的政治自由,也可對政府作善意的批評和建議,但被認為是惡意分化人民與政府的言論,則可能被警告或抓去坐牢。」
        「妙!妙!這種問答,有意思,一定可以轟動!」
        「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幫忙想幾個問題,一星期內,交給亮和去彙編。亮和,這件事就偏勞你了!」張俊宏對廖亮和說。
        「有一件事非常要緊,這些文宣編寫及印刷過程,都不要讓老康和郭老兩個競選總部的人知道,那兩個總部現在已經被許多國民黨特務滲透進去了,據說郭老已經聘任的那位總幹事就是臥底。」
        「對,我們每個人都把文件帶在身邊,編寫好了,我負責到三重一家地下印刷廠去印,印好了也先放在這裡,要分發才拿到競選總部去。」張金策說。
        「甚至分發也直接由我們這裡來執行,一律找那些熱衷黨外運動的大學生來幫忙。」
        「對,由大學生挨家挨戶去拜訪及分發,比較清新,接受度一定比較大!」
        「基隆由我帶隊!」阿華說。
        「台北縣由我帶隊!」張金策說。 
        增額立委選舉,台北市一個選區應選名額五席,國民黨只提名四席,等於禮讓一席給黨外康寧祥。台北縣+基隆市+宜蘭縣=第一選區,應選九席,國民黨提名7席,但實際上另外支持即將參加國民黨的一名黨外及一名民社黨女性,等於九席,國民黨全都要,不讓郭雨新有機會。
        11月中旬,阿華就開始陪著郭老身邊到處跑,這個同時,阿華還要編雜誌寫文章。
        4期,阿華寫的是『相忍為國之道──我雖無恨,亦無所懼。』
        5期是『團結之道』──停止『猜忌』與『謾罵』!
        以『愛與非暴力』的原則,促使黨內外立於合理的平等地位,團結合作,共赴國難! 
        正式的競選活動是1975125早上開始。
    當天早上八點多,張俊宏走出家門,就立刻被一群調查局的人員抓走,沒有傳票,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黃信介、康寧祥立刻召開記者會抗議,國民黨無緣無故,抓走康寧祥的正式助選員及『台灣政論』的總編輯,並且就在當天的競選活動中大事宣傳。
        大概是群眾壓力太大了,張俊宏終於在晚上八點中獲得釋放,也立刻趕到助選演講台,變成最大牌的助選員。
               開票報單 
        十二月二十日開票,果然如事前的預料,郭老只得八萬多票,是落選頭。
        「就我所得知的內幕,另外還有八萬多票被列為廢票,如果國民黨不舞弊,郭老其實是16萬票,全台灣最高票。」一位在國民黨中央黨部組織工作會工作的包先生說。他是張俊宏的好朋友。
        「我告訴你,我到坪林的一個投票所去採訪,進去的時候,明明還在開票計票,至少還要一個小時以後才能有結果,可是我見了投票所主任,他是我的老朋友,他馬上帶我走進他的辦公室,從抽屜裡拿出一張開票報單給我。」
        「哦?」
        「在那種鄉下地方,你們完全沒有監票人,他們早已安排好,要讓誰開多少就多少,開票計票的過成都只是騙人的形式,開票報單早已編好了。」
        「三個縣市,一共一千六百多個投票所,十幾個候選人平均推薦監票人,其他候選人都是同黨的,只有郭老孤單一個人,能推薦的監票人,只有一百多人,百分之九十的投票所,我們完全不知道,他們當然可以上下其手了!」
        「這樣說來,我們以後,就要多叫一些人登記做候選人,才可以多推薦監票人。」  
宜蘭的憤怒群眾 
        十二月二十日開票結果,康寧祥最高票當選,
        十二月二十一日,黃信介及一些主要助選員,跟隨郭雨新去宜蘭沿街謝票。
        支持群眾,自動上街隨行,越走越多,很快就萬人空巷,許多街道已經水洩不通。變成抗議國民黨選舉舞弊的群眾遊行,沿街有人高喊:「打倒國民黨!」甚至經過國民黨縣黨部,群眾將高掛大門的巨大紅色競選布條,扯下來,讓眾人踩踏在腳下洩僨。
        天黑時,群眾數萬,越走越憤怒,幾乎不可收拾,經驗老到的郭雨新,立刻在宣傳車上演講,表達無限感激,並舉出許多讓人不服的疑點,憤怒地譴責國民黨,結尾說:
「在現場的姚嘉文律師和林義雄律師,已經收集了許多證據,我們將會提出告訴,到時候請各位繼續支持,郭雨新永遠不會忘記!大家辛苦了!非常感謝!非常感謝!」
        這樣才漸漸疏散了憤怒的支持群眾。 
    張俊宏、張金策和阿華從投票開始,就忙於『台灣政論』第六期的編寫工作,選舉中的許多怪事,國民黨舞弊的許多許多,都將在這一期揭露。
十二月二十五晚上已經完全定稿了,二十六日再總校對一次,準備二十七日送去印刷了,豈料就在這天,突然收到台北市新聞處公文,命令『台灣政論』停刊一年。 
    「到新聞處訴願!」陳博文說。
        「訴願是要訴願,但不可能翻盤。現在我們必須探討幾個問題:第一,停刊的真正理由及目的是什麼?第二,一年後,有可能讓我們復刊嗎?第三,國民黨還有沒有其他的動作要對付我們?」老康說。
        「停刊的真正理由就是『台灣政論』第一期到第五期的發行量及影響力,已經叫國民黨受不了了。他們猜得到,第六期一定是揭露選舉弊端,那是他們認為將危害到他們的政權安全,不能不立刻停刊。」張俊宏分析說。
        「恐怕,不只要雜誌停刊,可能還會有其他打擊迫害的動作要來?」張金策說。
        「所以,我們要有心理準備,一年後,可能也不會讓我們復刊。」張俊宏判斷說。
        「國民黨會有什麼動作對付我們呢?受害目標可能會是誰呢?」
        「我看最有可能的是俊宏、金策和阿華三個人。國民黨現在已經很清楚,雜誌及選舉種種,都是這三個人搞出來的鬼,只要將這三個人除掉,就天下太平了!」考康帶著半開玩笑的口吻說。
        「哈哈!」
        「不過,我不是完全說笑,這是非常可能的事情,你們三個還是要多加注意比較好!最好,每天都要跟我們聯絡,讓我們隨時都可以找得到你們。」
        「黃委員、康委員,我有一個意見,你們看好不好?」郭雨新突然對黃、康發問。
        「什麼?郭先生。」
        「我想,他們三位現在開始,不但有危險,而且又沒有職業,我們三個人是不是-」郭老指著黃、康兩個人繼續說:「可以每個人分配一位來做我們個人的秘書,一則解決他們的職業,二者也對我們三個人幫助很大,最重要的,可能這樣對他們最有保護作用。」
        「這個意見很好,那要看他們三位怎麼樣?」老康指著俊宏、金策和阿華三個人說。
        他們三個互相望望,沒有立即回答,好像太突然了,一時真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如果阿華你,來做我的秘書,可同時當我大兒子的家庭教師,我家樓下可以隔一間房間讓你住。」黃信介對著阿華說。

   郭雨新、黃信介、康寧祥三位領導人為二張一黃三人的安排,三人都沒有接受。
    張金策決定要做生意,做秘書固然比較安全,但不可能賺什麼錢,對他目前不適合。
    張黃兩個人老早就說過要開店賣排骨麵或牛肉麵。
        阿華非常感謝信介兄對他的厚愛安排,但是他擔心去住在黃信介家裡,反而會因為兄弟太接近,容易不小心在小事情發生摩擦,破壞了感情。再則,在雜誌未被停刊之前,就曾和俊宏談過要開麵店的事情。一停刊,阿華就立刻在台北市區到處尋找開店地點。

        農曆除夕,俊宏一家人都回南投去過春節,台北市和平東路的房屋鑰匙交給阿華,請阿華盡量住在台北幫忙看家。除夕及初一,阿華當然要留在基隆,初二開始他就住到俊宏家裡去。這天開始,他在台北一面逛街,也一面認真看看貼在各處的出租廣告紅紙。
        初九這一天下午,他在西門町,國賓大戲院正對面,看到一家賣陽春麵和餛飩的店門口旁邊柱子上,貼有一張『便宜頂讓店面』的紅紙條。
        「老闆請問?你們店要頂讓嗎?」
        「是啊!您有意思嗎?這個店面雖小,挺不錯的,我們要搬家到南部,才會頂讓的。」
        「要多少錢?」
        「十三萬就可以,碗盤刀鍋工具及桌椅全部在內。」
        「如果我有意思,要怎麼辦?」
        「先給我一些訂金,五天內來簽約,並交清餘款,我們馬上交給你。」
        「老闆,請你等我一會兒,可以嗎?」
        「可以,要多久?」
        「很快,我打電話叫一位要合作的朋友出來看看。」
        「好,要快,今天已經有很多人來看過,也許晚一點就會有人來簽約。」
        阿華隨即就在騎樓走廊柱上的一個公共電話,打電話到俊宏家去,他記得俊宏說過,今天會先回來。正巧,他在家,接到阿華電話,立刻搭計程車到西門町來會阿華,聽阿華解說之後,俊宏立刻說:「好啊,就這樣馬上跟他們說定。」
        「我身上有兩萬元,你有沒有一萬元,我們先給他三萬作訂金。」
        「這樣,我身上有兩萬,你只要先出一萬,一萬你先留著自己用。其餘的十萬,我們設法在三天內籌到。」
        「好,就這樣。」 
    阿華當天回到基隆對塗錦郎說起,他馬上借阿華五萬元,俊宏也是在當天就向朋友借到五萬元,所以他兩在第二天就又到西門町和那家老闆談好,三天內交店。
        第三天,阿華和俊宏一起到郭雨新的辦公室去,正巧,黃信介、康寧祥都在那裡,張、黃向他們談起開店的事情。
        「好,這樣很好,雜誌社就給你們十萬。」老康說。
        「我個人先出五萬,再出去替你們募十萬,應該沒問題。」郭雨新很熱誠地說。
        「你們還可以去找李秋遠,他至少也會給你們五萬。」黃信介很自信地說。
     說著當天,俊宏和阿華立刻去拜訪李秋遠。李秋遠不但拿十萬元給他們,而且請他們去吃沙茶牛肉鍋。郭雨新在接連兩天裡,也帶俊宏和阿華去向國賓的陳金德和台北區合會的陳逢源,各募了五萬元。
     就這樣東湊西湊,幾天就湊到35萬。店家交店,阿華請人徹夜整修,第二天就開始先賣基隆廟口的『天婦羅』。
     阿華有一位基隆的年輕朋友徐先生,和阿華的二哥的兒子黃德和,都來幫忙開店。
     小徐是一位手藝不錯的廚師,從基隆買到正牌天婦羅魚漿,炸出來的天婦羅,真是『一級棒!』
        兩星期後,販賣項目增加了排骨飯、麵和雞腿飯、麵。
    姚嘉文幫這個店取名叫『相見小吃店』。意思是歡迎好友都到這裡相見歡聚。
    專門替康委員寫毛筆字的林敬壽老先生,這時也投資五萬,台灣政論的隱名政論家江春男也拿出三萬出來投資。
        開店初期,阿華和俊宏都親手炸『天婦羅』,美國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的記者來採訪,特地照了他們倆人一起炸「天婦羅」的鏡頭,在星期特刊登出來。還有一些香港和國外雜誌,也都登出「台灣政論」的正副總編被迫開店賣麵的新聞。
    這樣很快引起許多黨外人士,愛到這個店裡來關心捧場,彷彿變成黨外大本營。最常來的,除了郭雨新、黃信介、康寧祥和黨外人士或議員之外,就是那些為郭雨新分發傳單的大學生,如陳菊、謝明達、周弘憲、田秋堇、蕭玉珍、林正杰、范巽綠、吳乃德、邱義仁等等。外縣市的如蘇南成、蘇洪月嬌、張春男等等都特地跑來找阿華長談,還有林二博士、吳梓、陳婉真、張德銘和許多律師、作家等等簡直是常客。
    他們大多是來和俊宏或阿華談政治和時事。
   「黃老師,你看,美國今年總統大選,民主黨卡特可能會當選嗎?」
   「根據許多消息,大多是這樣預測的。」
   「這樣對我們台灣會比較好嗎?」
   「我看差不多。美國外交政策是依照美國國家利益去決定的,哪一黨執政都一樣。」
   「這樣看來,不論福特或卡特當選美國總統,美國遲早都會和中華民國斷交,是嗎?」
   「應該是這樣。」
   「那以後台灣怎麼辦?」
   「唯有台灣獨立。」
   「有可能嗎?中共會容許嗎?」
   「反正中共也不容許中華民國存在,台灣不如獨立成為新國家,還必較有機會獲得國際社會的承認。」
   「老師,你真認為我們這樣堅持非暴力路線去努力,有可能完成獨立建國嗎?」
   「除此之外,我們別無選擇。」
   「其實,國民黨實質上已經在台灣獨立建國二十七年了,只不過他們不該冒用已經死亡的國號『中華民國』,更不該一直戒嚴專制!」張俊宏常常這樣插口說。 
    台大教授陳顧應一家人,星期天也來幫忙洗碗。高雄市高票落選的顏明聖先生和為他助選的總幹事楊金海先生每次到台北來,一定會到這個店來,有時候還幫忙洗婉。
        海外人士看過台灣政論的,或看過外國報導的,有不少人回國時,也特別到這個店裡來看看。他們一進來就要找阿華,有些人會立即自我介紹,說他們是從美國或日本回來的,他們都看過阿華的文章;有的在吃完麵飯後,拿出五張或十張一百元遞給阿華,小聲說:
        「我是美國紐約回來的,我們支持您!加油!」零錢也不找就走。
    還有許多綠島出來的政治犯朋友也常來,如:許曹德、林永生等等。有一次,許曹德和他太太一起來吃雞腿飯,悄悄約阿華一起去洗手間,偷偷拿一張海外的宣傳單給阿華,內容主要是呼籲:『大家努力促成改變國號,解救台灣!』並說:「看完立刻撕掉。」
    阿華點點頭。而且真的在看完後,立刻撕粹丟進廁所又沖水沖掉
                        驚險的一幕 
        自從到西門町做生意,阿華和阿和就在內江街一個巷子裡租兩個小房間,走路到『相見小吃店』,只要五分鐘。
        四月二十日,阿和沒有回來,只有阿華一個人睡在那裡,天快亮時,有人用力敲門。
        「開門、開門,查戶口。」口音凶巴巴。
阿華被炒醒,打開房門,看到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和兩個便衣。
        「什麼事?」
        「你叫什麼名字?」一個警察問到。
        「我叫黃華,什麼事?」
        「黃華?身分證給我看。」命令口吻,很不客氣。
阿華慢慢從口袋裡拿出小荷包,從中掏出身分證。
        「你在做什麼的?」
        「我在國賓戲院對面開麵店。」
        「是嗎?有人檢舉你們這裡經營應召站。你知道不知道?」
        「不會吧,我每天早上出門,晚上回來睡覺,都是靜悄悄的,不可能有這種事吧?」
        「那大概就是你,走,你跟我們到派出所去對證。」那兩個便衣一個劍步,踏進房間,硬把阿華兩手架住,要將他夾走。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胡來?」
        「走,在這裡不必多說,到派出所去再說。」
        「你們這樣太亂來了!…」阿華的聲音很大,但隔壁的所有房間,好像沒有人聽得到,他們不是都睡死了,就是沒有人敢出聲。
        阿華被帶下樓,馬上被吉普警車帶到漢中街派出所,被叫下車來,又馬上換另一部警車,隨即開往龍山分局。
        到了分局,除了門口值班警察,裡面空空的,這時才六點多,顯然夜班的回家去了,日班的還沒有來上班。
        阿華被帶進一個辦公室,裡面大約有八個辦公桌椅,但沒有一個人。只見帶阿華進來的兩個人,對一個剛走進來的警察說:
        「老張,你先看著,他們等一下就會來接他。」
        「好。」
        那兩個人將阿華交給那個警察之後,就走出門去,接著很快就聽到他們開車離開了。
        那個警察卻很禮貌地向阿華說:
        「黃先生,請你就先在這裡坐一下,這裡有早報你可以拿去看。」
        「謝謝!」
        阿華覺得非常納悶,這是怎麼回事?
        這很像要等待另一批人要把他送到哪裡去?
    阿華看了看,想了想。
        「糟糕!又要把我送到外島去管訓?」
        阿華根據以前在管訓隊裡聽別人說過,許多人被抓去的,就是這樣子的過程。
        他拿起報紙,裝著看報紙,那位警員好像相當放心阿華這種人不會逃跑,自顧自地一邊低頭看報紙,一邊吃豆漿油條。
        阿華審視每個辦公桌都有一支電話,那個員警正低頭不注意這邊的時候,輕輕不出聲響地拿起一支電話筒,又輕輕按電話號碼,打到俊宏家裡,正巧俊宏來接,阿華聽到那是俊宏的聲音。
        「俊宏,我是阿華,現在無緣無故被抓到龍山分局來…」
        「喂,喂喂!你不可以用電話。」那個警員發現了,慌忙跑過來要搶電話,阿華已經將電話掛斷了。
        「你不可以亂動!」
        那個警員氣得直跳腳!
        果然不錯,他們是準備又把阿華送去管訓的。
        俊宏接到電話,立刻打電話給黃信介和康寧祥,又打電話到國民黨中央黨部對一位值班的人警告說:「如果不馬上放出黃華,將有群眾去包圍龍山分局!」
        其實,黃信介和康寧祥也立刻打電話給台北市警察局長,局長也馬上交代分局,立刻放人,說是一場誤會,抓錯人了。
        阿華在那裡等了兩個小時,報紙都快看爛了,接近九點多的時候,黃信介、康寧祥、張俊宏和一大群黨外人士和萬華附近的群眾都已經到了龍山分局門口,迎接阿華走出分局大門。
             毒性最大?非抓不可! 
        四月十日早上,阿華到俊宏家裡吃早餐,俊宏說:
        「昨晚許信良告訴我,他從美國訪問回國,向李煥報告時,順便介紹黃華,是怎樣好的一個人,國民黨為什麼要抓他?你知道,李煥怎麼說?」
        「怎麼說?」
        「李煥搖搖頭說,他也沒辦法,在一個叫什麼治安聯席會報的,已經做了決議:黃華非抓不可!因為對『台灣政論』全部文章仔細審查研究之後,認定黃華連續發表的四篇文章,簡直是一套有計畫的漸進鼓吹『非暴力台灣獨立叛國』文集,毒性最強!非抓不可!」
        「哦?有這種事?未免太抬舉我了?」
        「我想,最糟糕的是你這四篇文章,在海外的台獨刊物都轉載,反而害了你。」
        「可是,你和金策的文章,海外還不是一樣有轉載。」
        「不錯,我和金策也都已經被列為要打擊的對象。只不過,現在你是第一號目標。」
        「你看我們有什麼好對策,既然被抓是不可避免,是不是在未被抓之前,要做些什麼,讓國民黨付出一些代價?」
        「我看,一方面,我們請許信良和一些國民黨老朋友繼續努力去影響國民黨改變政策,一方面,我們盡量跟外國記者接觸,萬一被抓,就變成國際新聞。」

    這天下午五點多的時候,陳菊打電話給阿華,說郭先生請他趕快到羅馬賓館辦公室。
        阿華到達時,黃信介、康寧祥、張俊宏都已經在那裡,個個表情似乎都很凝重。
        「張金策剛剛被高院改判十年了!」張俊宏說得很憤怒。
        張金策當選鄉長,當了兩年半,突然被污衊貪污,遭地方法院判刑半年,被停職。所以來台北幫忙辦台灣政論,但是這樣反而更惹火國民黨,上訴到高院,擱了一年多,現在突然判得更重!
        「還有,高雄的楊金海和顏明聖也都在昨天晚上被調查局抓去了。楊太太和顏太太都打電話來啼啼哭哭的。」郭雨新說的語氣很難過。
        「我看,接下來就是俊宏、阿華,你們兩個特別危險,要特別小心!」康寧祥說。
        「難道,我們只有坐以待斃嗎?」陳菊說著就要哭起來的樣子。

    這天早上八點多,阿華從住處走出巷口,到了內江街,又轉走到昆明路,突然發現有兩部摩托車和一部白色轎車在單行道的內江街逆向行駛,而且跟隨右轉駛向昆明路,非常慢地行駛,擺明就是要跟蹤阿華。
        本來要到店裡去的阿華,突然改變主意,走到走廊上一個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給俊宏。
        「俊宏嗎?我,阿華。」
        「早啊,阿華。」
        「我被一部轎車和兩部摩托車跟蹤了。」
        「我家門口也一樣,從昨天下午就開始來站崗了!」
        「哦?」
        「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我們店附近打的電話。」
        「那你搭計程車到我家來,我們在這裡研究一下。」
        「好啊。」
        阿華從昆明路口沿著成都路走向中華路,那兩部摩托車和轎車竟然又在成都路上慢慢逆向行駛,跟隨在阿華的後面。阿華在中華路上搭計程車,駛到和平東路,那些摩托車和轎車也大辣辣地尾隨在後。到了俊宏家的巷子進去,它們也跟著進去。結果和已經在俊宏家門口守候跟監的車子一會合,變成四部摩托車和兩部轎車。
        「這真是混蛋加三級!」俊宏越說越氣。
     他又說:「我現在打一些電話約一些外國記者,請他們中午到我們店裡吃飯,讓他們拍拍照片。」        「好好。」
  十點多,他倆走出門,那些摩托車和轎車就跟隨,一路跟到西門町『相見小吃店』。
        阿華和俊宏走上二樓,看到林二博士和一男一女的美國記者已經在那裡等候了。
        「等一下,我和阿華先在前面走一段路,你們才跟在後面照相。」 
    這幾天,幾乎天天都有外國記者到『相見小吃店』採訪阿華和俊宏。
        新聞週刊『News Week』台灣特派員Billy小姐特地為阿華做了專訪,又拍了許多特寫照片;紐約時報遠東特派員包德甫先生,特地從香港來台灣,到小吃店向阿華採訪了兩個多小時,也照了一些特寫照片,離開時說:
        「我大概今年九月底才會再來台灣。」
        「那麼,我們九月再見啦。」阿華說。
        「我不認為到那個時候,還可以見到你。」
        「為什麼?」
        「據我的情報,你大約在一個月內就會被抓,所以我才會特別從香港趕來採訪你。」 
19751023 白雅燦想要為競選立法委員募款,發一張傳單,提出二十九個問題,                                   問到:蔣介石去世,蔣經國有沒有申報遺產,繳多少遺產稅?
                  卻被當作叛亂犯抓去判無期徒刑
19751227 <台灣政論>被停刊。
1976727  楊金海意圖顛覆政府被判無期;同案顏明聖被判十二年。。
                         第三次被抓       
    包德甫先生的話,果然應驗,一週後,七月二十六日,八個調查局的人和管區警察,在早上五點多,天剛亮時,就到內江街將阿華抓走了。直接送到安坑山間的一個調查局偵訊所,也就是一個整人的恐怖場所,地下室就是暗黑的地牢。
    阿華這一次好像受到特別優待,吃得非常好,有好魚好肉又有水果。只是常常接連兩三天問話,都不讓他睡覺。
   「你們台灣人大多數都是拜媽祖和關公,都是中國的,怎麼可能台灣獨立?」
   「那有什麼關係?耶穌是猶太人,全世界各國都有許多人信仰耶穌基督教,都不必是猶太人或以色列人;同理,佛陀是印度人,多數中國人信佛教,並不必是印度人。」
    「好吧,不說宗教。但是,單就語言文字及風俗習慣,台灣和中國大多數一樣,台灣怎麼可能獨立出去?」
    「西方各國的語言文字及風俗習慣都非常相同,照樣可以是許多不同的獨立國家。比如:美國、英國、加拿大、澳洲、紐西蘭等等各國的語言文字及風俗習慣就非常相同,照樣是獨立的各國。」
    阿華這次被抓到調查局,開始偵訊根本就是思想鬥爭。
    他們有十個人在輪班,每次三個人,至少兩個人,四個小時一班。但是,卻常有兩三天連續,每天二十四小時都不讓阿華睡覺。
    「嚴格說,如果不是國民黨到台灣來,你們台灣今天可能已經被中共占領統治了。」
    「這是假設而已。同樣是假設,如果二次大戰後,美國不派國民黨軍隊來占領台灣,而是美軍來占領;則今天台灣就可能像戰後東南亞大多數殖民地,如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菲律賓、越南等等都已經獨立成為新國家了。」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美國是根據開羅宣言才讓中國來占領台灣的。」
    「開羅宣言只是戰勝者的主張而已,國際法上的效力,比不上舊金山和約。根據舊金山和約,日本只是放棄台灣澎湖的主權主張,並沒有註明交給誰;則應像東南亞各殖民地變成獨立新國家一樣,讓已被日本殖民了五十年的台灣人民也能夠獨立建國。」
    「你真會幻想。」
    這類的思想鬥爭,不會有結論。經過了兩星期後,才真正開始問案。
   「你文章裡的『大國民與小國民』一節,企圖要把外省人也拉進去參加台獨?」
   「不錯,今天要台灣獨立,是全體台灣居民的自救事業,不論你是不是台灣出生的。」
    「這一段寫得很不錯,但對我還是沒說服力。我們還是以大中國人為傲!中國幾千年的文化歷史,不是你們小台灣可以比的!」
    「小瑞士的文化歷史不到幾百年,但今天瑞士人民,可能是全世界最自由幸福的。」
    「好吧,你做你的小台灣人,我做我的大中國人。不說這個,再問你,你帶郭雨新、黃信介、張俊宏到土城仁教所,去探見你那些同志,目的就是要鼓勵:同志繼續努力!不要怕關!不是嗎?」
   「你可以這樣解釋。」
   「這就和你在『團結之道』鼓吹甘地的『愛與非暴力』是一貫的,就是要鼓勵:不要怕關!奮鬥到底!是不是?」
   「是的!只要大家不怕關,爭取、奮鬥到底!最後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不可能的!你們台灣人最怕關!最怕死!」
   「我們只要堅持『愛與非暴力』,慢慢地、漸漸地,『不怕關不怕死』的人數一定只會增加不會減少,最後一定會成功!」
   「想的比做的容易!好吧,再問你,,你四期連續發表的文章,可以簡單歸結說:就是要『循序漸進地鼓吹台灣獨立』嗎?」
   「可以。我就是要鼓吹『非暴力台灣獨立』。這在民主國家是合法的,這是台灣人民的基本權利!也是台灣人民唯一自救之道!」
    「但是,這在一切必須為反共復國的大前提下,是絕對不容許的!也許,我們完成反攻大陸之後,會讓你們台灣獨立。」
    「如果反攻大陸永遠不成,台灣人民豈不要陪葬?」
    「不會了,我們一定會成功!中共現在內部矛盾非常嚴重!你不知道,蔣院長經國先生是很認真在進行反攻大陸的相關事務,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有關雜誌部分,已經結束。現在開始,就請你將這一年的經過詳細寫一寫。哪年哪月哪日,遇見什麼人?談些什麼?尤其政治人物和海外人士,寫得越詳細越好。」
    「還要寫那些做甚麼?雜誌部分,我所承認的,已經夠你們要怎麼判就怎麼判了。」阿華心想,已經被你們疲勞審問了二十多天,最後也已經完全照你們的要求,承認寫那些文章的目的就是要「鼓吹台灣獨立」,現在還要得寸進尺,要我多拖些人進來,實在太過分了!
    「嘿,黃先生,我們的目的不是要判你罪,我們是希望與你化敵為友。所以請你把一切交代清楚。」
     阿華曉得,這些都是騙人的鬼話!
    「這得讓我靜一靜,好好想想。」
    「好,今天我們就到此為止。你回房去好好休息、好好想想。」
    阿華這一想,就連想了三天,才開始動筆。
    這一年所見所聞以及所遇過的人、以及所說、所談、所做過的一切,若要一一寫出來,那可要害多少人啊?
    根據自己的經驗和過去幾年在牢中所見所聞的,他知道,這是問案人要邀功多問的。若照他們的要求去寫,那就沒完沒了,他們會叫你再寫又重寫、重寫又再寫,磨到你煩不勝煩。然後可能會依照你所寫的,一一去亂抓亂問,結果一定會製造出一大堆冤枉政治犯。過去許許多多一大串的冤案、假案,就是這樣製造出來的。
    不!不!不!我不能寫!
    我若寫出來,調查局一定會去抓一大堆人,那一大堆人的親人朋友,又是更大一堆人,這些人,通通都會是直接或間接的受害人,他們都會怪罪到我家去,那樣子,我母親怎能活下去?
    但是,若不寫,可能會被拷打刑求?也可能會被整死?
    不!不!寧可被打死被整死,也絕不能寫!寧可自己一個人受苦受罪!甚至被槍斃,也絕不去牽累任何人!
   阿華苦思又苦思,想了又想,一天過去又一天,答案都一樣!第三天,他決定了!他動筆這樣寫:
         這是我經過三天的反覆思考,才做出的痛苦決定:
         為了我的母親可以活下去。我已經決定不再為案情寫任何字!為了這個決定,我知道,可能會被取消所有優遇,或將遭什麼苦刑;但是,我母親活不下去,我會生不如死!所以,我不能不很痛苦地做這個決定。
請不要想再勸我,我絕不會改變!寧死不變! 
    阿華交出這張決定字條,已經準備等待最壞命運,心理反而很快就坦蕩無所懼怕。倒是反而好像嚇壞了問案人,收到字條之後,過了四天,才再叫阿華出來說話。
    「我們都服了你!這是向來沒有的例子。我們將你的字條報上去,上級竟然完全照你的意思,要我們停止問話。…」 
     不但停止問話,而且很快就把阿華送到景美軍法處看守所,又很快用「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起訴他。這是唯一死刑的條文。
     他被單獨關在四十三房,那是二樓梯口第一間,裡面牆壁都貼了海綿,防止人撞頭自殺。旁邊有一個小房間是領班士官長住的,有一個小窗口隨時可以看到押房裡的動靜。這是專門關重刑犯或死刑犯的房間,便於監視,又便於抓出去執行死刑。
    阿華被送進這個房間的第二天,就收到起訴書。內容主要是說:黃華在一九六七年間企圖叛亂,觸犯「叛亂罪」,被判了十年;一九七五年七月,因先總統  蔣公去世,獲得減刑,提前出獄;竟然不知悔改,出獄後,馬不停蹄的,立刻參加「台灣政論」,利用雜誌,連續發表文章,散佈叛國思想。…惡性重大,應加重其刑。
    很顯然,檢察官好像完全依照調查局的筆錄和上級的指示,去寫起訴書的。阿華看完起訴書後,心想,大慨會被判無期或死刑吧?死就死吧,反正,這樣的活,也跟死差不多!
    第四天,有一個帶腳鐐的人,被送進來和阿華同房。
    他是一個老上士,警備總部海防單位的。二十多天前,因為值班時喝了許多酒,被一位排長預官糾正,不高興拿起槍指著對方。
    本來只是要嚇嚇人而已,誰知槍管裡真有子彈,不小心竟然失手開槍殺死了那預官。十天前,師部軍法庭已經判他死刑,也上訴到國防部了。
    「他媽的!我真懊悔!真不知道槍管裡有子彈!我真的沒有要殺他的!…」他在房間裡常常這樣自言自語,已經有點神經質似的。
     他長得又高又壯,肌肉非常結實,睡覺都只穿內衣內褲,不蓋任何東西。
     「你看,我上訴有沒有用?我是真不知道槍管裡有子彈,我是真的沒有要殺他的,我真懊悔!你看,國防部會不會改判?…」他常常這樣問阿華。
     「國防部如果發回更審,你只要堅持這樣的說法,就一定會改判的。」阿華只好這樣安慰他。
     但是,過一星期後的一個早上五點多時候,他被抓出去執行了。當天下午,阿華又收到傳票,通知十月七日開審理庭。好像接著就是阿華了。
    還有一個禮拜就要開庭了,起訴書看過一次,就不想看了。這種法庭有什麼好辯論的?怎麼辯都一樣,不辯也一樣。
    會判無期徒刑嗎?或死刑呢?
    管它無期徒刑或死刑,反正這一輩子都是完了!
    就把自己當作「就要死了」來處理吧!

    開庭時,阿華沒有多作辯論;卻發表「絕食兩週」的聲明。
    十月八日至十月二十一日,以「愛與非暴力」的絕食自苦方式,祈求朝野捐棄成見、團結合作、共同促成台灣早日獨立建國!而且決定對法庭的任何判決,死刑也好,徒刑也好,都不會上訴。
     「黃先生,你放心!絕對不會判你死刑。你千萬不要絕食!」庭長當場力勸。
     「謝謝你!我已經決定了!絕不會改!我不是怕死刑,反而是希望以『死』祈求大家一起來促成台灣獨立建國!」
     第二天,即十月八日,阿華被宣判了。改用「兩條三」判十年,追還去年減刑的兩年一個月,共十二年一個月。 
     1976年10月10  省主席謝東閔收到王幸男寄出的炸彈包裹,炸斷手掌。國民黨依照筆跡查王幸男,抓王的父親和王的五個最要好的朋友,逼王自美國回台被捕。
     1976年10月19  國防部覆判局確定黃華判決十二年一個月。。
     19761021日  <台灣政論>因黃華案被撤銷雜誌登記。
     1977年1月28   王幸男被判無期徒刑。
     1977年4月20   王幸男、黃華、楊金海和顏明聖四個人,分兩架小飛機,直    接送到綠島國防感訓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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